郭沫若小说集_郭沫若【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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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回家,他一倒在床上,便抱着他夫人的棉衣深深地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早亮了。心尖不住地狂跳,前脑非常沉重,而且隐隐作痛。他口渴得什么似的,几次想起床寻茶水喝,但都没有勇气。最后他终竟忍耐不住,推开棉被抬起半身来时,他才看见桌上正放着茶壶和茶杯,原来芳坞在他睡时已经给他预备好了。啊,友情的甘露!他接连呷了几杯,一股清凉的滋味一直透进他的心底。他想趁势起床,但头脑总是沉重得难耐,他又依然倒下去睡着。

  ——“爱牟,怎么样了?还不起来。”芳坞走进房来催他。

  他说:“不行,我头痛,你和尼特两人去罢,我今天不能去了。”

  ——“起来哟,赶快,你起来便会好的。已经七点钟,赶七点三十分钟的车还来得及。”

  芳坞说着便下楼去了,他在床上还迟疑了一会,结局还是坐了起来。不去觉得对不住朋友,便留在家中也还是一样受苦,他便决心起了床。但是,头总是昏腾腾地作痛,走起路来总觉得有点摇晃的意思。

  七点三十分的车他们也赶不及了,便又改乘九点半钟的快车。上车的时候,三等车的人已经坐满,芳坞和尼特只在车外站着,爱牟一个人却去找到了一个座位来坐下了。他只呆呆地坐着,邻近的人都向他投视一瞥疑怪的眼光。他心里时常起着不平的抗议。车出上海以后,窗外一片荒凉的平原,躺在淡淡的阳光里,他觉得这种风光就和他自己的心境一样。

  车到苏州时,下车的人很多,芳坞和尼特才得走进车来。

  ——“爱牟,你怎么样了?脑子不痛了吗?”芳坞一进车来便关心着他。

  ——“已经不痛了,究竟还是来了的好。假使呆在家里,包管有两三天是不会舒服的。”

  谈不两句话,爱牟又沉默着了。他看见尼特坐在车隅看书,芳坞贪看着车外的景物,心里很羡慕他们的自由,只他自己是在茧中牢束着的蚕蛹。灰色的苏州古城渐渐移到车后去了,爱牟随着车轮的声音低低地讴吟了起来,声音高的时候,听得的是“……吴山点点愁……恨到归时方始休……”的几句。

  无锡的惠山远从荒茫中迎接前来,锡山上未完成的白塔依然还是四年前的光景。四年前爱牟本在惠山下住过。他因为生活的不安,在那年的四月,向学校告了半年的假离别了他的妻子,从日本跑回了上海。上海的烦嚣不宜于他著述的生涯,他就好象灼热的沙漠上折了翅膀的一只小鸟,他心中焦的得什么似的。一直到七月,因友人盛称惠山的风光,并因乡下生活的简易,他便决计迁来。起初原拟在山下静静地译述一两部著作,但是惠山的童裸,山下村落的秽杂,蚊蚋的猖狂,竟使他大失所望。他住不两天接到从上海转寄来的他夫人的信,说是因为房金欠了两个月,房主人迫着他们迁徙了。他拿着信,一个人走上头茅峰去,对着晓雾蒙蒙中的旭日,思念着他寄留在东海岛上的可怜的妻儿,他的眼泪流在脸上,知道他的苦痛的怕只有头茅峰上的石头。他那时终竟不能安定,便在当日又匆匆地折回了上海。

  头茅峰上的石头已渐渐可以辨别了,新愁旧恨一时涌上心头,爱牟又苦到不能忍耐了,“啊啊,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是来寻乐的吗?现在是该我寻乐的时候吗?这儿是可以寻乐的地点吗?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想做的长篇不是还全未着手吗?啊,我这糊涂虫!……”他一面悔恨着,但不容情的火车已把他拖进了无锡车站。芳坞和尼特催着他下了车,他在月台上走着,打算就改乘同时到站的下行车,折回上海;迟迟疑疑地走到出口处时,嘉华和瘦苍两人又早捉着了他的两手了。

  嘉华和瘦苍两人在车站上已经等了他们半天了,另外听说还有,一位朋友想私下见他们一面的,也同在车站上等着,他为友人们的浓情所激动,他的精神才渐渐苏活了转来,“啊,真丑!真丑!我简直没有骨头!”他们握着手一直走到繁华的市上,在一家饭馆里用了中饭,便同路绕道惠山,再向太湖出发。

  童童的惠山,浅浅的惠山,好象睡着了几条獐子一样的惠山,一直把他们招引到了脚底。他们走过了运河了,一千四百年前隋炀帝的二百里锦帆空遗下一江昏水。“啊,荣华到了帝王的绝顶,又有什么?只可惜这昏昏的江水中还吞没了许多艺术家的心血呢!……你锡山上的白塔,你永远不能完成的白塔,你就那样也尽有残缺的美,你也莫用怨人的弃置了。……丛杂的祠堂和生人在山下争隙;这儿只合是死人的住所,但是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古今来又真有几个生人存在呢?……永流不涸的惠泉哟,你是哀怜人世的清泪,你是哀怜宇宙的清泪,我的影子落在你的眼中,我愿常在这样的泪泉里浸洗。……”

  空气是很清新的,在冷冷的感触中已经含有几分温意。走向太湖的路上沿途多栽桑木,农人已在锯伐枝条,预备替绿女红男养织出游春的资料。迎面成群的学子欣欣归来,梅影湖光虽还保留在他们健康的颊上,但在他们匆匆的步武声中已在预告着明朝的课堂铃响了。只有幽闲拓大的水牛,间或有一二只放在空芜的草地上,带着个形而上学家的面孔,好象在嘲笑人生忙碌的光景。路虽宽广,但因小石面就,毕竟崎岖不平,爱牟右脚上的皮鞋,因在脚底正中早已穿破了一个窟窿,他走起路来总觉得脚心有些微痛。他跛蹇着跟在同人的后头,行路是很缓慢的。他们约摸走了一个钟头的光景,将近要到茶巷了。瘦苍止住脚,叫嘉华引他们到东大池去,他到茶巷去寻人力车来再往太湖。

  ——“东大池?是什么名胜地吗?”爱牟忍不住向嘉华发问了。

  ——“这里有一家别墅,是我们去年替你找就的。去年我们几次写信给你,叫你来你总不来,现刻还空着呢。我们去看一看罢,你看了定会满意。”

  去年爱牟回国的时候,本打算不住在上海,想在邻近的乡下卜居,以便从事著作并领略些江南风味。嘉华们听了,便邀他往无锡。但是无锡他是到过的地方,三年前失望的经验使他生了戒心,所以终竟没有放下决心。在再将近一年,无锡他不曾来,别处他也不曾去,蛰居在上海市中使他从前的计划归了泡影,连他自己的妻儿也不能不折回日本去了。这是他失败史中的一页,从此不能扯去的一页!

  瘦苍走向茶巷去了,四人改途向北,折入田地中的一条支路上去。路直趋山麓,走不多远有小学校舍一间,校门都是严闭着的。转过校舍后现出一面溶溶的大池,池水碧绿而不能见底。池形如象倒打一个问号一样,在撇尾的一点处,一座大理石的洋亭,是两叠两进的结构。亭下有石槛临池,左右有月桥,下通溪水。池之彼岸有松木成林,树虽不古而幽雅成趣。三面环山,左右形如环抱。爱牟和芳坞尼特都惊异了起来。

  ——“啊,有这样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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