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朋友,你能不动心吗?这样优美的心情,你能不动心吗?这岂是利己性成的一般商人妇所能有的心情,这岂是那贫民窟里的女儿们所能有的心情,这岂是你我所能不动心的心情吗?她这种优美的心情,我不敢僭妄着说是对于我的爱意,但是,你能叫我不爱她,你能叫我不爱她吗?朋友,我向你说句老实话罢。我爱我的瑞华,但是我是把她爱成母亲一样,爱成姐姐一样。我现在另外尝着了一种对于异性的爱慕了。朋友,我终竟是人,我不是拿撒勒的耶稣,我也不是阿育国的王子,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爱欲的追求,你总不能说我是没有这个权利。我抛别了我的妻儿,我是忍心,但我也无法两全,而我的不负责任的苛罚,我现在也在饱受着了。
糖饼毕竟太甜,我转回花坛,吃来还剩两块的时候,终竟吃不下了。我把来投给铁网笼里的两只白鹤。我以为只有那清高的白鹤才配吃她赐给我的两个manna①但是白鹤却不肯吃。我恼恨它们,我诅咒它们,它们这些高视阔步的伪君子!我恨不得把它们披着的一件白氅剥来投在污泥里。它们把身上的羽毛剥去了的时候,不是和鹅鸭一样吗?高傲些什么?矜持些什么?我把白鹤骂了一场,但是时间真不容易过。我在花坛里盘旋了一阵,我又到她窗外去往复了好几回,她的纸窗终是严闭着的。我很焦渴着想见她,但我又惭愧着怕见她。她才十六七岁的光景,而我比她要大十岁,我可以做她的父执辈了。时间真不容易过,我只得走到学校里去,横在草场上看同学们打野球。草场上的每茎嫩草都是她的睫毛,空气中一切的闪烁都是她的眼睛,眼睛,眼睛……她是占领了我全部的灵魂。……好容易等到天色向晚了,才起身回家,但我不直从海岸回去,我却又绕道走向花坛。我远远望见她在门口煮饭时,我的心尖又战栗起来了。她似乎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回过了头来向我目视,我的心尖更战栗得不能忍耐了。——啊,朋友,我第一天看见她的时候便是这样的神情,我现在追忆起来也觉得非常幸运呢。她的名字我是不知道的。她卖的是Karumera,这个字的字源我恐怕是从西班牙文的Caramelo来的。我因为这个字的中听的发音,我便把她仿着西班牙式的称呼,称她为Donna Carmela。我使她受了西班牙女性的洗礼,但我不相信她的心情就会成为西班牙的女性一样。朋友,你可知道吗?西班牙的女人是最狠毒的,我在什么书上看见过一段故事,说是有一位男子向着一位西班牙的少女求婚,少女要把马鞭举起打他二十五下然后才能承认。男子也心甘情愿把背部袒了出来受她鞭打。她打过二十四下不打了,男子战栗着准备受最后的一鞭,并且豫想到鞭打后的恋爱的欢乐。但是第二十五下的马鞭终竟不肯打下。没有打到二十五鞭,少女是不能承应的,她的二十四鞭已把男子的背部打得血迹纵横,而她把鞭子丢掉,竟至嫣然走了。——这样便是西班牙女子的楷模,我们东方怕是不曾有过。我虽然戏使她受了西班牙式的洗礼,但我相信她的心情不会便成了西班牙的女性呢!啊,朋友,但我受她无形的鞭打已经早受到二十四下了。我的性格已为她隳颓,我的灵肉已为她糜烂,我的事业已为她抛掷,我的家庭已为她离散了。我如今还不知道她的心情是怎么样,我在苦苦追求着这欲灭不灭的幻美。第二十五下的鞭打哟,快些下来罢,我只要听她亲自说出“我爱你”的一声
,我便死也心甘情愿!
①作者原注:曼那,天所降赐的食品。《旧约·出埃及记》云:摩西率领人众在沙漠中行进时,上天降下了“曼那”。
本是在同一的村落,本是在同一的时辰,乐园和地狱的变换真个是速如转瞬。我回到寓里了,我的大女儿听见我开门便远远跑来迎我,我走进门看见我的瑞华背着才满周岁的二儿正在厨下准备晚炊。静穆的情韵强迫到我的神经,我好象突然走进了一座森严的圣堂一样。我眼泪几乎流出来了。我心里在忏悔。我很想跑去跪在我女人的脚下痛哭一场,忏悔我今天对于她的欺罔。但我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掣束,使我这良心的发现不能成为具体的行为。晚饭用过了,在电灯光下谈话的一幕开始了。我的女人问我今天读的什么书,我却不费思索地扯起谎来。我说读的西班牙作家Blasco Ibanez的《La Moja Desnude》——这是我在好久以前读过的——我把模模糊糊地记得的内容来谈了三分之一的光景。我说只读了这一点,要等明天后天再去读,才能读完。我的女人仍和平时一样,她的眼中辉耀着欣谢的感情,使我怀着十分的不安和十分的侥幸。我们的一天过了,我们拥抱着睡着,而我拥抱着瑞华,却是默想着西班牙的少女。我想着她的睫毛,想着她的眼睛,想着她的全部,全部,啊,我这恶魔!我把她们两人比拟起来了。瑞华的面貌,你是知道的,就好象梦中的人物一样,笼着一层幽邃的白光,而她的好象是在镁线光中照耀着的一般夺目;瑞华的表情就好象雨后的秋山一样,是很静穆的,而她的是玫瑰色的春郊的晴霭;更说具体些时,瑞华是中世纪的圣画,而她是古代希腊的雕刻上加了近代的色彩。我抱着圣母的塑像驰骋着爱欲的梦想,啊,我的自我的分裂,我的二重生活的表现,便从此开始了!
朋友,春天真是醉人呢,我们古代的诗人把“春”字来代替女色,把“春”字来代替酒醴,他们的感官真是锐敏到可怕的地步。我们在春季的晴天试走到郊野外来,氢氖的晴霭在空中晕着粉红的颜色,就好象新入浴后处女的肌肤,上天下地一切的存在都好象中了酒的一般,一切都在爱欲中燃烧,一切都在喘息。宇宙就是一幅最大的春画。青春的血液还在血管中鼎沸的人,怕不会以我这句话为过分罢。况且在日本的春天,樱花正是秾开的时候,最是使人销魂,而我又独在这时候遇着了她。我自从认识了她,每天午后都要去买一角钱的糖饼,晚上回家又编些谎话诳骗瑞华,忠实的瑞华她竟不曾疑过我一次。那是在遇她之后第五天上了,我走到巷里去的时候,远远望见她临巷的雨户①是严闭着的,我心里吃了一惊,怕她家里或者她的身上是生了什么变异。我待要走到她的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有敲击的声音;她的老祖母弓着背走出,她在门内也弓着背在调整什么的光景。她大约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在我过身时她抬起头来,向我点了点头。她的衣裳比平常穿得更华丽,脸上是傅着粉的。她们当然是要往什么地方去的了。我退藏在邻近的屋角处等她出来。她出来得很迟,出来时向我走过处瞻望,我从屋角闪出,她向我笑了。她扶她的祖母徐徐向对面走去,我在巷心伫立着目送她。她行不几步掉转头来,看见我立在那儿,她娇羞着又向我点了点头。行不几步又掉转头来,看我还是立在那儿,更娇羞得满面都是红笑,又向我点了点头。又行不几步,又回过头来了,她使我的心尖跳得疼痛起来,我把两手紧紧按着胸部,我看她的脚下也几乎有不能站稳的光景。我追上前去了。追出了大街,但她不再回转头来。她扶着她的祖母走到电车的车站,我也跟着走上车站。她们上了电车,我也跟着上了电车。我看她有些羞涩,我不敢过于苦了她,在电车上只远远地坐着。我把我的一角钱买了三区车票,听电车把我拉着走,拉到她下车的地方我便可以下车。但我只怕她所到的地方要超出三区以上,走过一区了,她们不见下车。又走过一区了。她们也不见下车。啊,危险,危险,再过一区她们再不下车时。我是空跑一趟了。过了一小站,又一小站,终竟到了第三区,而她们没有下车的意思。绝望了!我只得起身下车,故意从她的面前经过,她也把可怜的眼光看我。我很想说:姑娘,我是只有一角钱,不能送你到目的地点,请你恕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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