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作者原注:日本人是狐狸。狐狸!
他身体不好,他的儿女又多,我们时常在替他担心。但他自己却好象怀着一种夸耀。他时常爱引用的一句话是:“儿童是天国中的最大者。”我偶尔口不应心地也称他是有“子宝”的人,他那对栗鼠眼睛总要燃烧着欢喜。但是他近来也好象渐渐觉悟了。
5月27日是日本的海军纪念日,是日本人把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打沉没了的一天。那一天他带着他的大女千代到我们家里来,送了我们一个熬咖啡的铝壶。一礼拜前第七的一个男孩出世,他是拿来回我们的贺礼的。我恭贺了他,说他的气色近来也很好。他不知道是感觉了什么,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嗳,要好才好,要好才好。我是死不得的,死不得的!我死了这些孩子们怎样呢?”他说着指着他的千代。唉,他从前的乐观已经变成一种凄凉的情味了——这便是他和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但我们别来才仅仅两三个礼拜,他那么觉悟了的人,怎么偏这样匆促地死去了呢?……
我捧着S的死信在房里踱来踱去,我自己很有几分不相信的意趣,但是明信片是明明在我手里的。我想着他那病弱的面容,他终生的不遇,他那留下的无亲无友无产无业的八口妻儿……,不禁泪潸潸地由衷哀悼起来。唉,他是觉悟得太迟,谢世得太快了!
我一面哀悼他,但一面又感触到自己的身世上来。S的一生就好象我自己的一面镜子!我自己虽比他年轻得二十年,但我也有三个儿子了。我和我的女人都是和家庭绝了缘的,我们拙于交际,没有一个可以寄托的友人,就有,也和我们一样贫困。我们无职无业飘流在这异邦;万一我也和S一样,突然死了呢?
啊,“人生如梦!”这虽然是极古老的常谈,但也是极新鲜的威胁,人生在世,究竟谁能保证得这一场短梦,不就在第二刻的瞬间内觉醒?谁能保证得自己的妻儿不倒在路途饿死呢?
——“啊,我是死不得的,死不得的,我死了,这些孩子们怎么样?”
S的这句惊人的警语不禁使我不寒而栗起来,我的眼泪流出眼眶了。……
两个大的孩子先从外面跑回来了。
——“妈妈呢?”
——“妈妈在买小菜。”次儿争先着说出。
不一会晓芙背着三儿,一手提着些小菜和入浴的用具篮走了回来。她把三儿放下,坐在后门的廊沿上对我说道:
——“水真好呀,你快去洗罢。”
——“我不洗,S君死了呢!”
——“咳?!”女人惊呼着站立起来。“真的吗?”
我把手中的明信片给她。
她看了,沉默了好一会,才又说道:“真是象假的一样呢。海军纪念日的那一天,他不是还到我们家里来过吗?算上还不上三个礼拜!”
她说着便走上房里来,一面整理着头发,一面又说:
——“我是要去才行。他的夫人和儿女们不知道怎样了。……可怜还没有满月!……晚饭不能做了,孩子们都要留在家里的。”
——“你放心去罢,晚饭我会做。”
晓芙诳着小孩子们,匆匆地便跑向S家里去了。
S现在的住家,离我们有两里远的光景,听说是在田地里的,邻舍只有三五家人家。我的女人已经去过了两回,但我还不曾去过。
我把晚饭烧好,让孩子们吃了之后,又照拂着他们睡下去了。已经将近夜半,晓芙还不见回来,夜里的风很有些冷意,吹荡着我寂静的家庭,使我的深心倍感着十分的凄凉。我兀兀地独坐在黄色的电灯光下,不知不觉之间,竟浮上了一首诗来。
夜已深,群儿都已睡定,
她到友人家里去吊丧去了。
我独坐在这凄绝的一室之中,
啊,涌上了无端的寂寥。
寂寥,寂寥,深不可测的寂寥!
苍黄的电灯好象在向我冷嘲。
待到了明朝的日出之时,朋友哟,
——你的生命会永远和我同消。
我刚写了这两节,好象还想再写些的时候,女人从外面回来了。
——“你吃晚饭罢。”
——“不吃了,难得孩子们都睡熟了。我还怕三儿会哭的。”
——“哭是没有,但他们等了你好一阵,等你买点心回来呢。等不过,他们都好象橡皮球一样,滚来滚去地终竟滚定了。”
——“你在写什么?”
——“写了两节诗。”
——“你把我看。”
——“……怎么样呢?”
——“不愧是你。”
——“不是说诗,是问S家的事情呢。”
——“啊,真是凄惨。我到S家里,打从厨房进去。我看见S夫人坐在厨房上边三铺席面的小房里面,简直就和稻草人一样,才生的乳娃儿睡在一边,六个孩子也同坐在一间小房里,谁也没有做声。前面的六铺席面的大房里面便睡着死人。死人听说是得了肺炎死的,因为看护月母,伤了风,竟转成了肺炎,睡了仅仅三天。S夫人产后得了产褥症,病了两个礼拜,她丈夫得病的时候,她算好起来了,她还没有满月,又轮到她来看护病人,听说已经有两三夜没有睡觉呢。”
——“咳,我真不知道她那六七个孩子怎么办!S夫人如果不跟着她大夫一道死去,也怕会发疯的罢?看她的样子简直象夫了魂的一样,连哭的眼泪都没有了。大的一对女儿,再大两三岁也还可以设法,咳,真正不知道要怎么样好,连小学部还没有毕业呢。”
——“S的尸首没有经理吗?”
——“我去不一晌,来了几位公司里的人,我也帮着收拾了一阵,所以弄到了现在。明天上半天便要付火葬了。”
沉抑的声调在寥寂的夜气中分外响得凄凉,后园中的菩提树的萧骚,博多湾里的回澜的余响,也好象在哀悼这人生的悲惨。
——“嗳,世间上真有超过人力以上的事情!”我这样感叹了一声。
我的女人也突然执着了我的两手,好象哀愿一般地说道:
——“你不要——你不要也和S一样罢!”
——“啊,那样!我是怎么死得!我是怎么死得!我死了,孩子们怎么样呢?”
无心之间和S同样的声调从我口中吐露了出来,我一意识起来,连自己的魂灵又一阵不寒而栗了。
一个礼拜以后,S夫人和她的姐姐到我们家里来辞行。她的姐姐是才从东京来的,把S家的积欠还清了,要把她妹子的一家人,一同带到东京去。最小的一位婴儿听说已经约定了,抱给一位医学士。
动身的一天,我的女人去送了行回来。她说医学士的夫人带同一位奶妈也在车站上送行。车要开的时候,S夫人还抱着她的婴儿哺了最后的一口奶子。她的眼睛流着眼泪,送的人也都流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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