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小说集_郭沫若【完结】(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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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仪儿在的时候,本来是说好了要送到保育院去的。现在仪儿是已经死了。我多谢保育院的厚意,答应我的仪儿入院。假如我要替他置备衣物怕至少要费五百块钱吧。我就作为仪儿还在的一样,把五百块钱捐献给保育院吧。

  六本文学书三百,小型《辞源》一部二百,捐献保育院五百,这已经是一千块了。但怎么办呢,今天掩埋仪儿的用费,向房东借了四百块钱还没有偿还!

  一切都只好拜托佟先生了。一千块钱的处置只好拜托他,四百块钱的偿还,也只好拜托他了。

  我现在只有拜托他,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六

  他从睡椅上又撑起来了。走到书案旁边,找到了一张旧的原稿纸。只有插在铜套里面的一只小楷鸡狼毫保持得十分润泽。笔蘸在墨盒里了,一点一画地写出了秀丽的字与行。

  佟烽先生:

  我感激你。一千元,我就照你的意思领受了,可我要恳求你几件事。

  一,我前年借了××大学图书馆六本书,不幸在城被炸,焚毁了。今受该馆来函催缴(原函奉阅),无法缴还。我恳求你由这一千元内拨三百元寄去,以作赔偿。

  二,未病前曾为儿童剧社讲书,讲错了“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田田”两个字。误了小朋友们,至今耿耿在心。我恳求你拨二百元献给该社,以作购置小型《辞源》之用。

  三,仪儿已于今午夭折,仅仅四年的生命便夭折了。生前承你关心,已约好送保育院,可不幸已经夭折了。我作为仪儿还是在生的一样,恳求你拨五百元献给保育院,并以报答保育院允我寄托仪儿的厚谊。

  四,仪儿死去,掩埋费用了四百元,系向房东告贷。我现在手中不名一钱,恳求你用你自己的钱为我偿还,我是感德无量。

  以上种种请求,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原谅我,你也一定能够答应我。

  祝你永远康乐。

  逸鸥27日夜半。

  他把信写好了,把钱和各种文件同装进一个大信封里,把信封面也写好了。

  封面上写着:“留呈 佟烽先生。”

  危险的想念不断的在眼前闪电。他在信中虽然一字也没有提到,可那想念就和他投射在蚊帐上的黑影一样,是十分鲜明的。

  他是想踏进那未知的世界里去,而且不仅是他一个人,还要连同着他的妻,他的还活着的一对儿女。

  麻绳诱惑着他,他又掉过头去,但他的黑影使他吃了一惊。

  七

  ——“珍儿的爹,你睡了吧。”他的夫人从蚊帐中叫出,“你的病再闹翻了,又怎么办呢?”

  他又想哭了,但眼睛却很干涩。

  把信来揣在裤包里,率性把菜油灯吹熄了,退在睡椅上躺着。

  他是在等待,等待他的夫人睡熟,但他那疲倦不堪的身体却没有听从他的意志。

  月亮从后壁的顶窗上照进了房里,斜射在衣帽架上,就给活物一样,在慢慢地移动。

  逸鸥好一会都没有动静,等他的夫人下床来,替他把头上挂着的小圆帐轻轻地放下来罩着的时候,他丝毫也没有觉察。

  虫子的声音不断地在四处叫。

  1941年7月29日

  波

  一

  1938年10月23日,武汉准备撤退前的第二天,有好几艘疏散市民的轮船,都在这天的清早,先后离开了码头向上游驶去。

  这一只在平时充作轮渡使用的老船拖着满身的难民和行李,喘息着在江面上匍匐,匍匐,好半天了,但离武汉还不很远。

  二

  尽管是怎样的没有秩序,船一离了岸,上船时那种不可名状的骚乱镇定了下来,人们在逼窄的隙地中找到了各自的定位。

  爱说话的人把话匣于打开了。

  本来是有相熟的同路人自不用说,便是陌生的人只要座位邻近便自然构成出一个个的社交环境。

  话题是复杂多样的,抗战建国的前途,武汉三镇的命运,日寇的暴行,我军的勇敢,国际的同情,乃至油盐柴米,离合悲欢之类,就给水里的波澜一样,这边平了,那边起来,一个接上一个,一个掩盖一个,为那轮船底机音,那单调的独唱,构成着一片复杂混茫的伴奏。

  谈倦了,斜倚在行李上或靠着船壁上便打起盹来,谈饿了,船上是没有饮食的配备的,用意周到的人便把随身带着的干粮和水瓶取出来吃喝。这些是间歇音符的一部分。轮船的机音始终没有停止,其它的伴奏也始终没有停止。

  时而有小儿的尖锐哭声,这金属性的洋喷呐,正从船尾甲板上的一角又高举起来了。

  三

  一对年轻的夫妇,坐在后甲板的一只角落上,那儿有一面小方格形的木阵,要比甲板高过一尺光景。

  男的穿着一件日本式的学生装,是钳青哔叽的,连铜制的钮扣都还没有换掉,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是才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年纪不过二十五六,身材细长而脸色苍白。

  女的要年轻些,人也矮小,没有化妆的素脸,小巧而带着暮黄色,两边的颊上隐隐呈着褐色的晕斑。剪得短短的头发,高齐领缘,也毫未加以修饰。

  两人都很寡默而带着焦躁,和年龄不相应地。

  女的抱着一个六八个月的男孩,有一个营养不良的小猴儿一样的面孔,时时发出神经性的哭声。

  两人太没经验了,也怕因为走得太仓猝吧,干粮和饮料丝毫也没有带。船已经走了大半天,两人都在为着饥渴而煎熬着。

  更加不好的是婴儿要吃奶。

  本是不足的母奶,因为饥渴,又加上心焦,很快地便被吸空了。一对橡皮嘴子一般的奶头,换来换去地把给婴儿咂,自无补于刻刻增进着的婴儿的饥饿。

  婴儿不断地号哭。

  年轻的父母只好换来换去地抱,抱也无济于事。哭得令人不耐烦了,便开始在心里互相埋怨,继而竟发出了声来,带着北边的口音。

  ——“早知道这样,留在汉口好了,反正是该饿死的!”男的埋怨着,这时候哭着的孩子是在他的手里。

  女的埋着头没有理会。

  ——“明知道船上是不会开火的,干粮一点也没有带。买得听罐头牛奶也好啦。”男的在自言自语中,多少还含得有一些商量的口气。

  ——“你真有先见之明!”女的抬起了头来,愤愤地抗议着,又把哭着的孩子夺过手去,一面把奶头塞进他的嘴里,一面又继续着说:“你这小东西,你把我磨死就算事。”

  ——“谁个要磨死你啦!”男的也愤然起来了。

  ——“你天天在外边跑,怎么不买一点呢?”

  ——“钱是在你手里的,你要惜着用啦!”

  ——“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少钱哟!”

  男的经这一反诘也就忍耐着沉默了。

  ——“我们那一千块钱呢?”停一下他故意用日本话来说了这一句。

  ——“缝在孩子的这斗篷里面了。”她很勉强的也用日本话来回答,并指着孩子身上穿的一件红色的小棉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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