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斯听了骇得大叫起来:喂,孔二先生!我只是提倡共产,你公然在提倡共妻!你的思想比我更危险啦!好,我不敢再惹你了!
马克斯说了这几句话,赶快把四位大班招呼着,匆匆地使临阵脱逃起来,真好象他留在欧洲的老婆立刻就要被孔子去共了的一样。
师弟四人立在殿上,看见马克斯的大轿已经抬出西辕门了,自始至终如象蠢人一样的颜回到最后才说出了一句话:
——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今日之夫子非昔日之夫子也,亦何言之诞耶?
夫子莞尔而笑曰:前言戏之耳。
于是大家又跟着发起笑来。笑了一会,又才回到席上去,把刚才吃着的冷猪头肉从新咀嚼。
十一月十六日脱稿
孔夫子吃饭
孔夫子和他的门徒们困在陈蔡之间已经有七天没有见饭了,不唯没有见饭,甚至连菜汤水都没有见过。①
①作者原往:“此故事出处,见《吕氏春秋·审分览·任数》篇。”
大家都饿得来不能动了,东倒西歪地在一座小村落外的山林子里睡着。
他们在七天前初到那儿的时候是傍晚时分,因为走得疲乏而且口渴得难耐,有几位弟子便满不客气地从邻近的瓜田里偷了几个香瓜来让先生和大家解渴。他们当晚便在那儿露宿。但不料第二天清早醒来,他们却为当地的农民们所包围着了。偷瓜的时候是被人看见了,故尔惹出了这场乱子。
纯朴的农民以为他们是伙盗,只是把他们包围着,却不敢更进一步怎么他们。他们师弟间却又没有胆量足够的人敢跑去向农民疏通。就因为没有胆量,因为怕死,象孔子那样的大圣人固不用说,连最勇敢的子路,最能辩的子贡,都毫不中用了。
就这样一群人便不能不干饿下去,饿了足足七天,还能走动的人实在就只剩下一个颜回了。
颜回究竟不愧是“其心三月不违仁”的大贤,饿到了第八天上的清早,趁着孔子还在睡觉的时候,他鼓起了他的仁者必有的勇气,把一张白布片来拴在孔子的拐杖上作为投诚的旗号,他拿在手里走出林子去向农民军投诚。
纯朴的农民究竟是好说话,看见颜回那个慈祥的和农民的愚鲁相差不远的面孔,又听着他以朴讷的言辞说出了他们的来历,他们才晓得是出于误会,便立地把围解了。而且还可怜他们,送了些白米给颜回,让他拿去煮给他的先生和同学们吃。
颜回真是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在心里真真是给了农民以无限的祝福,无限的感谢。他把米拿着回林子去,见了先生,把详细的情形说了,不用说我们的圣人和他的大贤们也是喜欢得什么似的。孔夫子心里想:究竟颜回是不错,他这人是在我之上。但他没有说出口来,他说出口来的是:
——“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我是有天老爷看承的呀。”
好在林子里的柴火方便,颜回回头便去一手一足地把米淘好,搬了几块石头来做成灶孔,便煮起稀饭来。因为他想到,肚子饿久了的人,顿时吃硬饭是不行的。
孔夫子和一群弟子们不用说仍然没有动,但他们都安了心,没有什么焦愁的了。有几位稍微还有点焦愁的,是看着颜回的一举一动太纡徐,好象故意在和他们的肚子作弄;又怕的米太少,稀饭不够吃。
这样淡薄的焦愁,在我们圣人的心中也在所不免。我们的孔夫子睡在一株大树下一段高的地方,看着同样饿了七天的颜回在那儿有神没气的煮饭。看他煮了好一会,把锅盖揭开了来,但使他感觉着了很大的不愉快。他看见颜回揭开了锅盖来,便把另一只手在锅里掏了两指头的饭来送进口里。这下便很伤了孔子的尊严。因为孔子是一团人的领袖,连我领袖都还没有吃的时候,你公然就先吃!这是孔子在肚子里斥责颜回的话,但他没有说出口来。
颜回把稀饭煮熟了,先舀了一碗来陈在孔子的面前。孔子这时候又存心要试验颜回一下,看这人究竟虚伪到了怎样的程度。
孔子说:“回呀,我刚才梦见了我的父亲。(不用说是圣人临时扯的谎。)有饮食要先敬了长上,然后再吃。你替我在露天为我的父亲献祭罢。”
颜回赶快回答道:“先生,今天的饭是不好拿来敬神的。”
——“为什么不好拿来敬神?”
——“我听先生说过‘粢盛必洁’,今天的稀饭不干净,不好拿来祭神。”
——“为什么不干净呢?”
——“刚才我揭开锅盖的时候,飞了一团烟渣进去,我赶快用指头把它拈了起来。但丢掉又觉得可惜,我的指头也烫了,所以我便送进了口去。……”
孔子听到这里,才突然“啊哦”地叹了一口气。他赶快抢着说:
——“好的,好的,回呀,你实在是一位圣者,连我都是赶不上你的。”
他说了这话,又对着弟子们把自己的一片疑心和对于颜回的试验,和盘告白了一遍。
孔子借着这一番的告白来和缓了他自己良心上的苛责。但他同时更感受着一种下意识的安慰:
——“我的领袖的尊严,并没有受伤。”
1935年6月3日草此
孟夫子出妻①
①篇前原有“作者白”:“这篇东西是从《荀子·解蔽篇》的‘孟子恶败而出妻’的一句话敷衍出来的。败是败坏身体的败,不是妻有败德之意,读《荀子》原文自可明瞭,孟子是一位禁欲主义者是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情:因为这件事情一向为后世的儒者所淹没了。而被孟子所出了的‘妻’觉得是尤可同情的。这样无名无姓的做了牺牲的一个女性,我觉得不亚于孟子的母亲,且不亚于孟子自己。”
孟夫子一清早起来,打着赤膊在园子里养他的“浩然之气”。他把两手按着肚皮,就象雄鸡要叫的一样,把颈子伸起来向后屈,仰望着天,闭着嘴用鼻孔纳气,有得五秒钟的光景用口吐出着把头复还原位。就这样反复着在一吐一纳。当他纳气时,他那瘦削的胸廓从凹陷下的肚皮上挺出,一片片的肋骨是可以数得清楚的。那种的工夫,在古时候的人是称为“熊经鸟申”,直译出来是说“老熊吊颈,鸡公司晨”,意译出来就是“深呼吸”。
但他深呼吸了好一会,头脑总是昏蒙蒙的,就象在头骨下面有一张布帕把脑髓包裹着了的一样。鼻也发燥,眼也发干,他的目的是要保存着那清清凉凉的“夜气”,而在他的全身中却弥漫着一团的燥气。他的四肢也无力,特别是十个指头,那里面就象有微温的汤水在鼓胀着的一样。
这理由他自己是很明白的,他突然叹息了一口气来。
——“啊,我的精神如能象那蝉子的声音那样的清例而玲珑呀!”
他羡慕起在园角上的一株桑树上叫着的蝉子,自然在孟子的时代,人还没有知道凡是昆虫的作声其实是含有性爱的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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