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仍然在摇着船,但不是摇过江去,而是摇回了岸来。
钟离昧发生了惊异。
亭长把船摇拢了岸,他到船尾去和钟离昧并坐着,表白了他自己的来历。
——“钟离昧将军,我现在对你说出真话罢。”亭长镇静地说着。“我自己并不是什么亭长。我只是这儿的一位读书人。不过亭长已经跑了,我就算是亭长,也可以的。我今天来本是没有怀好意的。……”
钟离昧愈见惊愕了,把剑按着。
——“但你也不要误会,”亭长忙慰解着,“我也不是汉王的奸细。你要晓得,现今的老百姓,尤其我们读书人,对于项王,哪一位还怀着有好意呢?是他自己把民心失掉了。他起初是很好的,很得民心的。我们受着秦始皇的暴政,天下的人都在想推翻秦人的统制,所以能够顺从民意的项王使得了天下人的同情。大家都不惜身家性命来帮助他,拥戴他,所以不到两年便把秦人的暴政推翻了。但是,这是谁的力量呢?……在你或者还以为是项王这位盖世英雄的力量罢?英雄仅是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末路是怎样,今天是已经摆在了我们的面前的。……项王就是因为成功的暴速,他自己生了一个幻觉,他自己以为是他一个人的拔山盖世的力气,把秦人歼灭了的。秦人的暴政颠覆了之后,他的行动就完全不同了。他入了咸阳之后把秦人的宫室典籍通同烧光,并连烧了好些民房,又抢了好些财宝妇女出关,这不比秦始皇的烧书更厉害吗?他以前在新安坑秦降卒二十余万,那还可说是坑的秦兵以防后患,但他后来对着友军依然照着老章法,把齐的城郭宫室烧了,把田荣的降卒通同坑了,又俘虏了老弱男女,在别的地方也是这样,这所加害的不是我门老百姓吗?这不比秦始皇的坑儒更厉害吗?秦人亡后这几年的战乱,都是他引起来了的。他因为自己想做霸王,把楚义帝杀了,对于汉王加以监视,亲信秦人的降将,嫉妒自己的同僚。昨天的敌人,只要肯做扶持自己的爪牙,今天便封王裂地;今天的同志,只要和自己的权势有点抵触,明天便视为敌人。老百姓这两年来的苦难是该什么人来负责?……所以这两年来我们老百姓对他,就和从前对于秦始皇是一样!你要晓得啦,天下的人都在反对他。我们虽不是汉王的奸细,也可以说都是汉王的奸细。凡是可以打倒他的人,我们都是愿意帮助他的。我对你说出真话罢,我今天来,本是想把他诱到江心去,我到江心再把船弄翻,然后和他两人同归于尽。我也是死了心来的呢,我现在这样说出真话,你就要杀我,我也是不怕的。”
自充亭长的说到这儿停了好一会,等待着钟离昧的处决。但钟离昧把头垂着了。
——“不过呢,”他又接着说起来,“据我今天的经验,我看项王依然是一个好人。我后来也把对于他的态度改变了,真的想把他送到江东去。不料他却起了那样的短见。他的短处是在太年轻,而且——恕我不客气罢——是有点‘不学无术’。我听说他在小的时候,他的叔父项梁教过他读书,他没有读成器便丢了。没有点学问经验便要想统制天下,那是一定要坏事的。可惜的是他的叔父大死早了,以后便没有人能够驾御得他。这便把他害了,也害了中国,害了天下的百姓。……我看他的才器最好是做一员大将。他不该生出了野心要来做天下的统治者。假使他的叔父不早死,恐怕天下早已经平定了吧。以后他所闹出的乱子,说来有点伤心,实在伤了我们中国的不少的元气。……人民的死亡在百年之内或者还可以复元,但学术上的损失,就再隔一千年怕也不能复原罢。秦始皇烧的书是烧的天下的私书,楚霸王却把秦人存下的公书也一火而焚了。秦宫三月火不灭,你是晓得的,你想,那里面是烧了多少的书史呢?……”
说话者又沉默了好一会;钟离昧也沉默着,深深地把头垂着。
——钟离昧将军,但今天的项王对于你和这马的态度,我真是受了感动啦。一个人临到生死关头,能够顾朋友而下顾自己实在是很少的。想来你也晓得的罢,我们听说汉王刘邦在逃难的时候,连他自己的儿女都要推下车去。这大约是普通人的常情。项王在这些地方却比刘邦更有仁者之心了。他这种心肠假使能够推广,他是决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的。但他始终不悟,他偏以为是天老爷要亡他,哪晓得是他自己做错了,怎么怪得天呢?天是不说话的,项王名下的是这个天,汉王名下的也是这个天。但是老百姓却要说话,只顾自己的权势,不管老百姓死活的人,是走着自杀的路。项王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啦。
钟离昧这时候撑着了自己的腰杆,好容易跪下去了。
——“项王!项王!”钟离昧向着天,流着眼泪叫着,“是我们误了你,是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武人误了你。我们误了天下的人,我们误了中国。中国的元气在千百年后都不能复原,这不是天大的罪恶吗?我们是比秦始皇还要该死。项王,你请等着我。”
他用力把腰间的宝剑拔出了鞘来,但是坐在旁边的亭长却把他的手挽着了。
——“钟离昧将军,你不要也寻短见。”亭长劝着他,“一个人最怕是不觉悟,觉悟了是有办法补救的。啊,钟离昧将军,你听我说。你是武人,我是文人,但我们做人的标准却只有一个。我们要抛弃了自己去利益他人,利益了他人也就成全了自己。你现在要自杀,已经做到了抛弃自己的工夫,但于人是没有益处的。一个人要善于利用这个自己,要使为这个自己受益的人愈多而所受的益愈大。死是随时都可以死的,但应该把死作为自己的最好的利用。我们随时抱着必死的心去做着利人救世的事,不是很好的做人的路吗?……我的家离这儿不远,我所以把船摇回了来,是想把你引到我家里去养伤,养好之后好让你再去尽你做人的责任。现今天下的人还在水火里面,北方的匈奴尤其在跳梁,我们现在正是需要着有不怕死的精神而以济人救世为怀的武人的。你的责任还很重大,不应该做这样无责任的事。……你听我说罢,项王最后的不觉悟,我看,也就在这一点。他晓得不怕死,而且晓得利用死,但他把死利用来只是把自己装饰成一个英雄。他始终都是为的他那个‘自己’。他没有想到我们天下的人,没有想到我们中国。……我看你不要再蹈他的复辙罢。……”
钟离昧被“亭长”挽着的手早已消失了抗拒的力气,但头依然深深地垂着。
“亭长”到这时候把他的手中的剑取了来,替他插进了鞘里,接着又说:“我们回去罢,汉兵已经走得很远了。”
他说着便离开了钟离昧,先把马拉上了岸去。在观战时一直罗唣着的马,大约因为外在的刺激消灭了,此刻也镇静了下来。回头钟离昧也被背上了岸,费了莫大的力气,被扶上了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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