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与小人_龙应台【完结】(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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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把一种像浆糊似的黏液涂在妈妈光溜溜的肚子上,然后用个什么 东西磨那浆糊。

  荧光幕上出现模糊的影子。

  医生在量胎儿头的尺寸。

  “石医师,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妈妈问。

  医生笑笑,有点奸诈的样子,说:“我只看得出是个婴儿,看得出他没 有两个头、六只脚。至于是男是女——您一定得知道吗?”妈妈无所谓地摇 摇头。

  “对嘛!”石医师把超音波关掉,“人对这个世界已经掠取无度,您不觉 得保留一点天机、一点对自然的惊讶,比较美好吗?”妈妈有点诧异地、仔 细端详着这个名气很大的德国医生;他显然向来不告诉产妇胎儿的性别。石 医师大约有五十岁,一头鬈曲的黑发下有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

  “不要忘记吃每天的维他命??”医生一边嘱咐,一边记录检查结果。

  “石医师,”妈妈突兀地插话,“您为人堕胎吗?”医生愣了——下,摇 头.“不,绝不。”“为什么?”妈妈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

  “我爱生!我只负责把生命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不切断任何生命。” 石医师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妈妈迟疑地问,“我产后,您是否肯为我结扎呢?”医生柔和 的眼睛笑着,“如果您绝对坚持的话,我当然会做,但是,亲爱的安德烈斯 的妈妈,我会花整个下午的时间试图说服您不要结扎——”“为什么?我只 要两个孩子。生了老二之后,我就三十八岁了,年龄也不小了。为什么不结 扎?”妈妈真的诧异了。她回忆起美国人办的台安医院,在怀安安时,护士 就例行公事似地问她产后要不要顺便结扎。

  “因为,”石医师好整以暇地说,“结扎是无法挽回的。您想想看,人生 无常,万一孩子出了事,您若想再生,结扎了就不可能了,那多可惜!您可 以吃避孕药,或者装避孕装置,当然,最好的办法,是让男人结扎,因为男 人结扎,不但手术简单,而且随时可以挽回??”“像您这样的女性,”石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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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正视着妈妈,“为什么不多生几个?”妈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 我我——我已经三十八岁了——”“三十八岁算什么!”医生很诚恳地说着, “您有能力抚养孩子,您有时间和智慧培养孩子??您这样的妇女不多生几 个孩子,谁该生呢?”“唉!”石医师似笑非笑地继续说,“你们这些解放了 的女性最难缠!”“您自己有几个孩子?”妈妈不服气地问。

  医生笑笑:“五个!”“哦——”妈妈没有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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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阳光懒懒的下午,妈妈和几个三姑六婆在艾瑞卡家中喝咖啡。艾 瑞卡的儿子已经读研究生了,周末回家来,像圣诞老公公驮着一大袋脏衣服, 丢给妈妈洗。有写不出来的专题报告,艾瑞卡就到邻居家去为儿子求救—— 邻居中反正有的是经济学博士、心理学博士、医学博士、文学博士。

  “要男人去结扎?”艾瑞卡差点打翻了咖啡,“当年我不能吃药,因为我 对药物过敏,然后装了避孕环,阴道又不断地发炎,只好哀求我丈夫去结扎 ——你想他肯吗?”三姑六婆全瞪大了眼睛,齐声问:“不肯?”艾瑞卡摇 摇头:“他宁可砍头!”海蒂也摇摇头:“我那一位也不肯。”苏珊勇敢地下结 论:“男人对自己缺乏信心,他必须依赖‘那个’东西来肯定自己。”三姑六 婆喝口咖啡,心有所感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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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当天的晚餐桌上,妈妈对爸爸特别殷勤,不但给爸爸准备了白葡萄 酒和大虾,而且禁止安安爬在爸爸肩头吃饭。

  吃过饭,爸爸正要推开椅子起身,被妈妈一把按住,她很严肃地说:“你 坐下。我有事情和你商量。”“什么事?”爸爸脸色也变了。他一看妈妈表情 就知道有什么灾祸要降临。他坐下。

  妈妈小心地把石医师的话重述一遍,然后开始早就准备了一下午的说 辞:“所以最理想的办法,是男人去结扎??”爸爸脸色舒缓过来,说:“好, 我去嘛!”“男人结扎手术非常简单,几分钟就好,又不痛苦——”妈妈继续 背诵。

  “好嘛,我去结扎嘛!”“而且,结扎并不影响男人的能力,你不要有什 么心理障碍,有信心的男人——”妈妈突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爸爸,“你 刚刚说什么?”爸爸耸耸肩:“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去结扎嘛!怎 么这么罗嗦。”他推开椅子,到客厅去找儿子玩。客厅响起父子俩追打的笑 声。

  妈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渐行渐远

  一个无聊的下午,安安说,妈妈,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妈妈说,好,你是个婴儿的时候,吃奶像打仗一样,小小两个巴掌, 紧紧抓着妈妈的乳房,嘴巴拼命地吸奶,好像整个人悬在乳房上,怕一松手 就要掉到海里去了。不到一分钟,就把奶吸得光光的,再去抢另外一只奶?? 那个时候,你一天到晚黏在妈妈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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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呢?后来,你会爬了,妈妈在哪个房间,你就爬到哪个房间,像 只小狗。妈妈一离开你的视线,你就哭。

  后来呢?后来,你会走了,每天就让妈妈牵着手,走出前门,穿过街, 到对面找弗瑞弟玩。

  门铃响起来,在角落里玩汽车的华飞一边冲向门,一边嚷着:“飞飞开, 飞飞开!”六岁的弗瑞弟站在门口:“安安,赶快来,我妈在院子里发现了个 蚂蚁窝??”“蚂蚁?哦?”飞飞圆睁着眼睛。

  弗瑞弟和安安已经冲上了街。两个人都赤着脚。妈妈来不及叫 “过街 之前要先看左右”,近三岁的飞飞也赶到了马路边。妈妈在后头喊:“停!” 飞飞在路缘紧急煞车。

  “有没有车?”飞飞头向左转,向右转。

  “没有。”“跑!”长着一头鬈毛的小皮球蹦蹦过了街。

  妈妈走进厨房。她今天要烤一个香蕉蛋糕。栗子树青翠的叶子轻轻刮 着玻璃窗,妈妈有点吃惊:这小树长这么高了吗?刚搬来的时候,比窗子还 低呢!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把晃动的叶影映在桌面。三支香蕉、两杯面粉、 一个鸡蛋———后来,安安就自己会过街了。这条街是个单行道,车不多, 每半个小时有辆大巴士喘着气通过。飞飞爱那巴士的声音。有一次,妈妈在 厨房里读着报纸,喝着咖啡,耳里不经意地听着巴士轰轰的声音由远渐近, 然后,停了下来,就在厨房外边。妈妈啜一口咖啡,看一行字,突然跳了起 来,转了几个弯,冲出门外,果不其然,一岁半的飞飞,个子还没一只狗儿 的高度,立在街心,挡着大巴士,仰脸咕噜咕噜吸着奶瓶,眼睛看着高高坐 着的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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