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与小人_龙应台【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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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如为什么觉得羞耻?如果有不良少年无缘无故刺了她一刀,她会不 会责备自己 “下贱”?当然不会,那个不良少年才是可耻的人。可是,强暴 也是罪行,为什么婉如这个受害人反而倒过来指责自己?为什么护士骂 “不 小心”,为什么警察说她不该穿短裤,为什么同学不敢正眼看她?这个社会 喜欢用 “纯洁”来形容女孩子,失去贞操的女孩当然就不“纯洁”了。不纯 洁,就是肮脏。

  女性的品德以贞操做为衡量标准,贞操,就是一个女人的价值,所以 我们有 “遮羞费”;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发生了性关系,失去贞操,这就 是她的 “羞耻”;男人给她一笔钱,就可以把她的 “羞耻”遮掉。从前的社 会为寡妇立贞节牌坊,就在赞扬一个女子在丈夫死后不再有性的行为。现在 的社会强调女孩子 “纯洁”的重要、强调贞操的圣洁——婉如,当然觉得自 己可耻。

  这个社会对男性的纵容、对女性的轻视也逼使婉如走上绝路。暴徒拖 着婉如的头发,殴打她、凌辱她、伤害她,这个社会却对她说:男人具有性 的攻击欲望是天意,本来就有的;你做为女人的只能小心躲避,若不小心, 活该!说不定,还是你穿了短裤去引诱他呢!

  婉如怎么能不自责?贞操,也是个 “货品”,是嫁妆的一部分。结婚的 时候,男人要点算女方送来了几床被子、几个冰箱电视机,还要确定女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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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遗漏贞操那一项。婉如失去了那一项,文雄不再来找她,理所当然。一个 女人的才智、能力,都没有贞操来得重要。婉如再善良、再甜美可爱,知道 她被 “用”过了的男人,大概就不会亲近她。所以婉如觉得——一还有什么 人生幸福的可能?李女士,就你的悲痛而言,我的分析的语调显得实在冷酷。 但是你的信中流露出你较广大的关怀;你说:我要怎么样才能使别的母亲不 失去她们十八岁的女儿?要保住其他的女儿,我们就要真正知道婉如因何而 死。

  如果我们的社会让婉如知道,暴行就是暴行,她是个受害者,值得我 们同情与保护,她就不会那么自责。如果这个社会教育她:女人的贞操和她 做人的价值毫无关系,失去贞操并不代表失去人格尊严,婉如就不会有那样 痛苦的羞耻感。如果我们的社会曾经鼓励她:所谓贞操只是那么可有可无的 一层薄膜,女人的世界宽广无限,没有那层莫名其妙的薄膜,她还是可以追 求事业,追求幸福,婉如就不至于那样自弃,也不会拿出那支刀片来割自己 的手腕。

  很不幸,婉如活在一个貌似开放,而其实顽固的社会—里。有形的贞 节牌坊已被拆掉,男人女人都满足地说:“啊,台湾没有妇女问题,男女平 等得很。”但是无形的贞节牌坊深深地建筑在每个角落;男人对女人说,女 人也对女人说:贞操是 “宝贵”的,这种观念,说穿了,不过是把女人当作 盛着 “贞操”的容器。“贞操”漏出来,表示瓶子破了,就可以丢到垃圾堆 去。

  婉如也以为自己已是个有裂缝的破瓶子,所以她把自己丢到垃圾堆里 去掩埋。

  李女士,可敬的妈妈,警察即使抓到了那个暴徒,也只拯救了少数几 个可能受害的女孩。但是我们这个社会的贞节牌坊观念一日不改,我们就有 千千百百个女儿可能拿起刀片,在莫名其妙的 “羞耻”中毁了美丽的生命, 碎了白发母亲的心。

  婉如有爱笑的眼睛,喜欢在洗碗时大声唱歌,喜欢陪妈妈上菜市场; 我的小婴儿有粉嫩嫩的脸颊,清澈如水的眼睛,她也要长大。婉如不该是一 个摔破了的瓶子,我的小婴儿,不该是一个可能摔破的瓶子。让我们拯救自 己的女儿吧!

  ·回应与挑战·

  支持严惩强暴犯!

  胡女士:拜读了您的大作 《啊,女儿!》我的情绪一直很激动,久久不 能平息,甚至当我躺在床上时,仍一直想着,竟无法睡着。

  我同情那可伶的婉如,更为她不平,虽然她有个好母亲,但她却有一 群很糟的同学,怎么能这样对她呢!太过分了,如果不是她同学说的话被她 无意中听到,她或许不会死,我也是学生,我了解同学的话能对自己产生多 大的影响,如果她的同学能安慰她、鼓励她,那??反正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已经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上帝在造人时就有了不公平的存在,为什么男生没有处男膜,而女生 就有处女膜呢?男人无论有没有性行为,我们都无从判断,但女生若处女膜 破了,别人就知道她不 “纯洁”了,不管那是为了什么原因,她们就被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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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

  如果说她是那种随随便便、人尽可夫的女人,别人怎么批评她,我没 话说,但若她是被别人强暴的受害者,别人凭什么指责她?难道有人喜欢被 强暴吗?难道她们愿意这样吗?自我懂事以来,被强暴的人似乎都没有好结 果,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她们有错吗?就如您所说的,我们社会的观念有 问题。

  强暴别人的人,被关几年后就出狱了,但被强暴的人却要终身承受, 这公平吗?胡女士,请您告诉我,我们的法律是不是太轻了?我们是不是该 集体签名要求加重他们的刑罚呢?谨祝身体健康一个愤怒的读者敬上

  查某人的情书

  亲爱的,接到信,你就知道我还平安,不要焦急。

  这是一家靠海的旅馆;我的窗面对着黑暗的海口,稀稀疏疏的渔火看 起来特别寂寞——还是我自己的心情呢?结婚三年以来,这是第一次给你写 信,而居然是在我 “离家出走”的情况下。你当兵那年,我们一天一封信地 缠绵与甜蜜,倒像是不可思议的梦境。今天晚上,孤独地在一个陌生的小镇 上,窗外飘来欲雨的空气,我真有点不知自己是谁的恍惚。

  早上的事情实在并没什么大不了,你一定觉得我怎么突然小题大作起 来;或者,以为我用出走来要挟你或责备婆婆。不,亲爱的,我一点没有要 挟的意思。我只是走到了一条路的尽头,发现了一条岔路,现在,我得决定 是往回走呢,或者,换个方向,往那几乎没有足迹的岔路上走去。

  昨天一回家,婆婆就说:“阿坤的衬衫领子有一圈肮脏,洗衣机洗不清 净,你暗时用手搓吧!”我说 “好”,其实丢下书只想回房蒙头大睡;白天有 教学观摩,连续站了好几个小时,觉得小腿都站肿了,晚饭也不想吃。但是 一家几口等着我烧饭,你贪爱的黄鱼中午就拿了出来解冻,晚上非煎不可。

  小叔回来了,三下两下脱掉脏透湿透的球衣,随手扔在餐桌上:“阿嫂, 要洗!”电视声开得很大,婆婆唯一的嗜好是那几场歌仔戏。

  抽油烟机坏了,爆葱的时候,火热的烟气冒得我一头一脸。炒菠菜一 定得有七八颗大蒜,不然婆婆不吃;可是上菜的时候,大蒜一定要剔掉,因 为你见不得大蒜。酱油又快用光了,再多炒一个菜就不够了。我找不到辣椒, 大概中午婆婆用过,她常把东西放到她喜欢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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