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后来说:“这个回忆我始终觉得是我的性觉醒的最初的征兆。”
“如果这位张家姑娘果真和三嫂不相上下,她或许就是理想中的人物,我和她可以共同缔造出一座未来的美好花园……”
在那座花园里,盛开着百合和幽兰。张家姑娘也和三嫂一样,穿着葱白竹布衫,柔嫩的手掌颜色如玫瑰如粉棠花一般。于是花园里永远是春天。
总之,郭开贞幻想着新娘子和百合一样美丽,和幽兰一样清香。可是,正当他用种种幻想来安慰自己的时候,轿门打开来了,帷幕启处有一只尖尖的小脚先下轿门:原来是一朵三寸金莲!
“啊,糟糕!”
郭开贞在心里叫了一声。他是喜欢天足的,大哥郭橙坞早就对他说过:“大脚是文明,小脚是野蛮。”现在知道了迎娶来的张家姑娘竟是一双缠得小小的尖足,郭开贞真是大失所望,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直觉地感到自己是受了愚弄了。乡谚云:“隔着口袋买猫儿,交订要白的,拿回家来竟是黑的!”难道果真如此吗?
他的心机像突然取去了秤盘座的天平,两只秤盘只是空空地摇动,上下左右都没有个着落。“八弟!……”
这时好像有人在轻轻唤他。是三嫂吗?郭开贞低头不语,装作没有听见。那个对比太强烈了,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新娘凤冠霞帔,通红一身。脸上在几层盖头之上更罩上一层红的盖头,使人根本不可能窥见其美丑。这在郭开贞看来,简直是名副其实的“隔着口袋”了。然而事已至此,这场悲剧也只好继续演下去。
第二进的正厅上供着家神。在神龛面前平摆着两张方桌,并系有一条长桌帷。桌子上放着一对高大的红烛。台桌前面在地上铺着红毡,下面掩着新人跪拜时用的两个蒲团。
一对证婚人点燃了大红蜡烛,那红红的烛焰和红红的盖头交相辉映。新郎和新娘并立在神桌面前,宛若由一根红线牵着的两个木偶。
司仪最后高声喊道:“夫妻交拜!”
新郎和新娘各自转身,面对面地互相拜了拜。这种仪式自然是生殖器崇拜时代神前交媾的遗习,只不过是把交媾变相而为交拜罢了。三拜过后,鼓乐齐鸣。郭开贞在交拜的时候好像犹豫了一下,因为新娘子的脸用盖头罩得严严实实,他不知自己所拜者究竟系何面目?
“把灯点起来!”不知是谁又大声吩咐了一声。
原来是该入洞房了。虽说是在白天,但新郎仍要用一只手掌着一盏灯,另一只手牵着新娘头上盖着的黑色纱帕,引着她进入室内。这个情景又使郭开贞联想到掳掠结婚时代的复活。
进了洞房,一对新人双双并坐在一张牙床上,这时由第三者端过来两杯酒,一杯给新郎一杯给新娘。新郎和新娘各饮了半杯,第三者又把杯子交换到两人手中,让新郎新娘把彼此余下的酒各自饮下。此即是所谓的“吃交杯酒”。这种仪式大概是接吻的转化。
“交杯酒一喝,快活到心窝。”
“喝了交杯酒,夫妻偕白头。”
众宾客们笑着,喊叫着。可郭开贞却觉得表示喜庆的交杯酒又苦又辣——辣在嘴里,苦在心头……
喝了交杯酒之后,新郎和新娘才第一次对面。在这之前犹如隔着口袋买猫儿,彼此从未见过一面的。下面的仪式则是由新郎把新娘头上的脸帕揭开。这是婚礼中最关键的一幕,美乎丑乎一揭就能明了。郭开贞心里怦怦直跳,他被人指导着,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把纱帕揭开来。“口袋打开了,究竟是白的呢?还是黑的呢?”他屏住呼吸想要看个仔细,但昏昏然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一对翘天的猩猩鼻孔在他眼前直端端地伸了出来!
“活啦,糟糕!”他心中禁不住又是一声喊叫。
梦想彻底破灭了。美姬花王、幽兰百合统统如烟云般消散。郭开贞在极度失望中,有人把新娘头上的黑巾揭下来揣在了他的怀中,表示这个女人已归他所属。郭开贞二话没说,返身走出了洞房……
啊啊,一双三寸金莲!
啊啊,一对翘天的猩猩鼻孔!
它们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形体,盘绕在他的脑际,如同生了根一样驱之不去。那红红的盖头和黑巾又好像扭结成了一根红黑交错的绳索,紧紧套住了他的脖项。
第二天清早,郭开贞头昏眼花,陪新娘子一同坐船到苏溪。据乡土学者的诠索,苏溪是应该写成“苏稽”的,因为宋代大文学家苏东坡到过那里,所以才有了苏溪的雅名。苏溪地方虽然不大,但一向以手工业出名,著名的嘉定大绸就出产在这儿。
天气阴晦得很。河风很大,大渡河面深深皱了起来,好像它也怀有什么不可排解的忧愁似的。
郭开贞和新娘子乘坐轿子,轿子又被抬上了船。他的心情不好,又加之昨晚上酒喝得太多,一上船被冷嗖嗖的河风一吹,便呕吐了起来。一位轿夫惊问道:“八老师,你的脸色怎么那样苍白?你是不好受吗?”
“我是不大好受。”
张琼华受的是“三从四德”的古训,又年长郭开贞两岁,一夜花烛之后,这时已经在主动地执行她作为人妻的妇道了。她和郭开贞是分乘两座轿子的,一听说丈夫呕吐,便立刻打发伴娘过去问候,还送了一些和胃止呕的蔻仁。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她想新郎君一夜宿醉,加之晕船,十之八九会呕吐不止。
郭开贞接受了新娘的好意:“啊,啊,多谢啦。”
张琼华是吃水烟的人,她又吩咐把她的铜制水烟袋送到丈夫的轿里来,对郭开贞说:“抽几口嘛,提提精神!”
“我……不抽,”郭开贞摇了摇头,不得不婉谢了。小脚、猩猩鼻孔,又加上水烟,他对新娘子不免增加了几分不快。流水深深恨,云山叠叠愁。郭开贞坐在轿子里,一路之上都闷闷不乐。
中午过后才赶到了苏溪。船在一处古老的松树林前靠岸。待下得轿后,郭开贞等即被人引进了张家院子,又被领到靠下墙的一间客厅里略事休息。几个吹鼓手在天井里不断地吹吹打打,还有不少人在窗子外面簇拥着看热闹。穿过天井走向对面的内堂时,吹鼓手更是起劲地大吹大擂起来,一个个脸孔红涨得像猪肝。内堂内外人头攒动,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眼睛紧紧盯住新郎官。拜客的仪式也和婚礼的仪式相仿佛,照例是三跪九叩,稽首顿首。在众目睽睽中,郭开贞觉得自己像是在唱猴戏,惶惶然,昏昏然,究竟拜了多少人,磕了多少头,他都弄不清楚了。日影西斜,寒月初上。张家待上灯时才开了晚饭,郭开贞胡乱吃了一点,便一个人躲在耳房里独自闷坐起来。没有一个人过来和他说一句话,但他也正落得个清静,不愿有人来打扰。
张家大约也是所谓的旧家,院子的结构很古,房屋很低,书架上除去一些旧戏本、旧小说如《天雨花》之类外,还有一部古板的《文选》,它的上面蒙满了厚厚的灰尘,一定是许久许久没有人看了。原来这家的主人张怀深也读过书,中过秀才,娶妻任氏,生有六个子女,张琼华排行为二。张家有两百多担田租的收入,比较富足,但张怀深嗜烟成癖,鸦片又昂贵得很,也就渐渐入不敷出了。张琼华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自然得不到什么良好的教育,她仅仅读过私塾,课本又无非是《女儿经》、《列女传》之类散发着封建遗训的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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