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三拜请,请你老先生把我的小说寄还吧。
就是这样的简单的两句,我一读了,想起了他那两条浓厚的眉毛。
十月又到了尾上了。
有一天中午时分,东平突然和孟克一道,到了我寓里来。我那时刚好写了一篇小文叫着《七请》,是答复一些朋友对于我们的诘难。《杂文》三号上把我写给《宇宙之歌》的作者的两封信发表了,意外地竟引了同一集体内的类似攻击的反应。《七请》便是那反应的反应。
我的眉毛虽然没有东平的那样粗,但稀疏地也有几根。对于诘难文字之答复,自然也不免要把几根稀疏的眉毛略略颤动一下的。
他们是吃了中饭来的,我让他们看《七请》,各自去吃中饭去了。
《七请》本只是三千字来往的文章,在我把一顿中饭吃完了再回到他们的面前来时,不用说是已经被他们看完了。文中有几处略略过火的地方,东平都劝我删削了。
我到这时又才明白地认识到:东平不仅有一副浓厚的眉毛,也还有一双慈和而有情热的眼睛。
在第三天上,东平没有失信,把他的小说集《沉郁的梅冷城》邮送来了。
一共是三篇故事——
《沉郁的梅冷城》,
《麻六甲和神甫》,
《十支手枪的故事》。
我仍然是在面包压迫之下,但这个集子却使我想起了一位旧时代的犹太人的话:人的生活不是专靠着面包。
晚上,面包先生把我的头脑蹂躏得来就像炎热下的柏油路快要发火的时候,我把他的集子翻来在电光下展阅,奇怪,他的小说竟有了撒水车的功效。
因此我便生出了一个贪心,想看他所已经发表过的一切作品,并同时想知道一些他的学习创作的路径。
我这个贪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他给了我一封二千多字的长信,叙述他的学习创作的过程(这封信我要替他保存着,等到将来可以发表时替他发表)。原来他受影响最深的是高尔基和巴比塞。此外如王尔德、鲍特莱尔、尼采、莫泊桑、托尔斯泰等人都给与了他不少的影响。我现在把对于他自己的“预期”摘录下来吧:
我的作品中应包含着尼采的强者,马克思的辩证,托尔斯泰和《圣经》的宗教,高尔基的正确沉着的描写,鲍特莱尔的暧昧,而最重要的是巴比塞的又正确、又英勇的格调。
单这一句话可见得东平的抱负之不凡,而他的诗人气质是异常浓厚的。
他已经发表过的作品,大都已经给我看了一遍,如《通讯员》、《兔子的故事》,如《赌徒》,如《罗平将军的故事》,如《福罗斯基》等,都可以看出有一贯的基调,向着他自己所悬的“预期”在进行。然而距离,不用说是还相当的远。那些骤视俨然是互相矛盾的一批要素,要辩证地、有机地综合起来,非有多方面的努力是难以成功的。
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要想达到这个目标的努力所课于东平者的苦闷当然不小。他自己说:
我是一把剑,一有残缺便应该抛弃;我是一块玉,一有瑕疵便应该自毁。因此我时时陷在绝望中……我几乎刻刻在准备着自杀。
这是醉心于“不全则无”者所共同的苦痛,我自己觉得很能够了解。
真的,东平啊,我真希望你成为一把无残缺的长剑,而且饰着无瑕疵的玉。假使办不到这步田地而你便筋疲力尽了时,我索性希望你——“自杀”。
但这“自杀”,不用说,也要采取强者的态度。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七日
《铁轮》序
天虚这部《铁轮》,对于目前在上海市场上泛滥着和野鸡的卖笑相仿佛的所谓“幽默小品”是一个烧荑弹式的抗议。
近代的好些青年人,真真是有点岂有此理!几几乎什么人都要来“幽默”一下,什么人都要来“小品”一下,把青年人的气概,青年人的雄心,青年人的正义,青年人的努力,通同萎缩了,大家都斜眉吊眼地来倚“少”卖俏!我真是有点怀疑,你们的精神是真正健全的吗?
本来“幽默”是一种性格的表现,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勉强得来,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假装得来的。最高阶级的“幽默”是一种超脱了生死毁誉的潜在精神之自然流露。子路赴卫难,冠缨被人斩断,当然颈子也一定断了半边,他说“君子死而冠不免”,便结缨而死。淝水之战,谢安石对敌百万之众,寂然不动,弹棋看书。要这些才是真正的“幽默”。现在的“幽默”专贩,那一位有这样的本领?稍稍被人警告得几句,便要脸红筋胀,“狗娘养的”郭沫若散文选集破口大骂起来,不要让“幽默”笑断了气吧。
《铁轮》序低级的“幽默”,人人都可以假装出来的,被人误解为滑稽,为俏皮的这种“幽默”,在我们学过医学的人看来,每每是一种精神病的表现。它是逃避现实,畏难怕死的一种低级精神之假面。弄得不好,是有送进疯人院的可能的。大抵这种人的社会欲望本来很强,一切虚荣心,利欲心,好胜心,都是不弱于人的,然而遇着了社会的障碍得不到正常的发泄,便自行由外界的现实遮断起来,封闭于自己的内部。在封闭不甚严密的时候,其被禁压了的欲望,便流而为有意识的“幽默”,那个滑稽的假装行列,有时也会是对于现实的无力的反拨,然而在其本质上不外是对于自己的逃避行为之解嘲,心理学家称之为“合理化”(Rationalization)。但到这种“幽默”成为了无意识的时候,自我和现实之分裂已经完成,社会也生出了有和他隔离的必要来,便是送进疯人院!
现在的“幽默”家们,尤其年青的“幽默”家们哟!你们要当心,该不是患了早发性痴呆症(Dementiapraecox)吧?
大凡一种病态成为了社会的流行,那是有它的社会的病根存在的,这种病根一祛除了,病态便自然消灭。现今正有不少的医国医世的大国手在拚命的拔除这种病根,然而患了这种病的人,你们该早早警惕,在未入疯人院之前及早治疗,假使没有本领去拔除社会的病根,至少是拔除自己的心中的病根吧。立在国人的立场上,为救你们自己起见,与其长久地“幽默”,我宁肯劝你们去“发泄”。
不要再假装“幽默”了,不要再苟安于偷懒怕难的“小摆设”了,你们把你们的被禁压了的欲望向积极方面发展吧。譬如天虚的这部《铁轮》,虽然是对于你们的一个无言的抗议,然而也是对于你们的一个对症的药方。你们请把你们的被禁压了的社会欲望向更宏大的分野里去展开,升华而为宏大的硕果。你们的抑郁被扫荡。社会的抑郁也可因而被扫荡,这正是救己救人的大事业。
我这样的叫嚣,怕会是不投你们所好的吧。但请你们不要生气,用力把你们的理智恢复起来,不要成为了感情的奴隶。如你们定要生气,以你们主张“幽默”而破口大骂,你们须要知道那已经是一种病的发作,如不及早回头,你们是很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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