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散文选集_郭沫若【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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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怕是吧。今年是特别热的,大约是三伏的暑气过于严烈,把这朵花压迫着了。好容易忍到交秋,又才突破了外压和它所憧憬着的阳光相见。

  然而,可怜的这受了压迫而失了时的花,刚得到自行解放,便遭了我这个自私自利者的毒手!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七日由日本回来了

  七月二十五日今天是礼拜,最后出走的期日到了。自华北事变发生以来,苦虑了十几天,最后出走的时期终竟到了。

  昨夜睡甚不安,今晨四时半起床,将寝衣换上了一件和服,踱进了自己的书斋。为妻及四儿一女写好留白,决心趁他们尚在熟睡中离去。

  昨晚由我的暗示,安娜及大的两个儿子,虽然知道我已有走意,但并不知道我今天便要走。我怕通知了他们,使风声伸张了出去,同时也不忍心看见他们知道了后的悲哀。我是把心肠硬下了。

  留白写好了,连最小的六岁的鸿儿,我都用“片假名”(日本的楷书字母)替他写了一张纸,我希望他无病息灾地成长起去。

  留白写好了,我又踱过寝室,见安娜已醒,开了电灯郭沫若散文选集在枕上看书,自然是因为我的起床把她惊动了的。儿女们纵横地睡着,均甚安熟。

  自己禁不住淌下了眼泪。

  揭开蚊帐,在安娜额上亲了一吻,作为诀别之礼。她自然不曾知道我的用意,眼,没有离开书卷。

  吻后蹑木屣下庭园,花木都静静地立在清晨的有凉意的空气中,尚在安睡。

  由日本回来了栀子开着洁白的花,漾着浓重的有甜味的香。

  儿们所掘的一个小池中,有两匹金鱼已在碧绿的子午莲叶间浮出了。

  我向金鱼诀了别,向栀子花诀了别,向盛开着各色的大莲花诀了别,向园中一切的景物诀了别。心里默祷着妻儿们的和一切的平安,从篱栅缺口处向田陇上走出。正门开在屋后,我避开了正门。家前的篱栅外乃是一片的田畴。稻禾长已三四寸,色作深青。

  璧圆的月,离地平线已不甚高,迎头望着我。今天怕是旧历六月十六日吧。

  田塍上的草头宿露,湿透了我的木屣。

  走上了大道,一步一回首地,望着妻儿们所睡的家。

  灯光仍从开着的雨户露出,安娜定然是仍旧在看书。眼泪总是忍耐不住地涌。

  走到看不见家的最后的一步了。

  我自己毕竟是一个忍人,但我除走这条绝路之外,实在无法忍耐了。

  自事变发生以来,宪兵、刑士、正服警察,时时走来监视,作些无聊的话语。这些都已司空见惯,倒也没有什么。但国族临到了垂危的时候了,谁还能安闲地专顾自己一身一家的安全?

  处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我自己现在所走的路,我相信正是唯一的生路。

  妻儿们为了我的走,恐怕是要受麻烦的吧。这,是使我数日来最悬念的事。

  昨晚,安娜知道了我有走意,曾在席上告戒过我。她说:走是可以的,只是我的性格不定,最足担心。只要我是认真地在做人,就有点麻烦,也只好忍受了。

  女人哟,你这话是使我下定了最后决心的。

  你,苦难的圣母!

  沿途的人家都还是关闭着的,街路上的电灯都还朦胧着做着梦的眼睛。

  路上只遇着了些配报的人。配报者有的投我以颇含惊异的一瞥。

  电车还没有开动。走了两个车站,看见在站口上已有两三人在等车了,我也就走到月台上去等着。

  儿们醒来,知道了我已出走,不知道是怎样的惊愕。

  顶小的可爱的鸿儿,这是我心上的一把剑。儿,望你容恕你的父亲。我是怀抱着万一的希望的,在不久的将来,总可以再见。电车开来了,决绝地踏上了车去。

  五点半钟的光景到了东京,又改乘汽车赶赴横滨友人家,在那儿借了套不甚合身的洋服和鞋袜来改了装。九点半钟的时候,友人偕我到车站,同乘“燕号”特别快车,赶赴神户。

  这位朋友,我现在还不好写出他的姓名,车票、船票、一切等等,都是他替我办的。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他。

  沿途都还在出兵。静冈驿有兵车一驾停着,正待开发。月台上有许多男女,手拿着太阳旗在送行。其中有许多穿着制服的高等学校学生和许多中、小学生。

  沿途的人家也都插着旗帜表示欢送。有标语横张着,大书“欢送皇军出征”。

  “燕号”车中也有不少的军人。我们坐的二等,在我旁边便坐着一位步兵少佐,手里拿着一卷油印的军事计划书,时而展阅。我偶然瞥见有“第一作战计划”、“第二作战计划”等字样。

  太阳正当顶,车中酷热。田里的农人,依然孜孜不息地在耘着稻苗。

  火车一过身,路线旁拿着小旗的儿童们有的在欢呼“万岁”。

  下午五时半到达神户,坐汽车直达码头,平安地登上了坎拿大公司的“日本皇后号”(EmpressofJapan)的ADcck(头等舱)——平生第一次坐头等舱,有如身入天堂。但是,家中的儿女,此时怕已堕入地狱吧?假使在这样舒服的地方,得和妻儿们同路,岂不是也使他们不致枉此一生?

  友人把我送上了船,他告辞先走了。

  船是九点钟开的,自己因为含悲茹痛便蛰居在舱中,从开着的圆窗孔望出,看着在码头上送行的人们。也有些人在投纸卷,五色的纸带在码头与船间的空中形成着玲珑的缨络。

  锵琅,锵琅,锵琅……

  船终竟离岸了。

  五彩的纸缨络,陆续地,断了,断了。

  船上的人有的把纸带集成一团投上岸去,岸上的又想把它投上船来,然而在中途坠落了——落在了下面的浮桴上。

  向住了十年的岛国作了最后的诀别,但有六条眼不能见的纸带,永远和我连系着。二十六日今天依然快晴,海上风平浪静。

  一个人坐在舱中写了好几封致日本友人的信。对于日本市川市的宪兵分队长和警察署长也各写了一封,道谢他们十年来的“保护”的殷勤;并恳求对于我所留下的室家加以照顾。

  寂寞得不能忍耐,想到三等舱里有一位C君,他是在二十二日的夜里到我寓里来辞过行的。我们虽然将要同船,但我那时没有告诉他。

  要听差的把他叫了来,C君吃了一惊。

  ——先生,你一个人吗?

  ——是的,我一个人。

  以后好一会彼此都没有话说,连C君都有点泪潸潸了。

  想起了十四日那一天,写给横滨友人的那首诗。那是写在明信片上寄给他的,用的不免是隐语。他的来片也是隐语,说青年会有西式房间十八、二十、二十四号等,设备均甚周全。青年会者神户也,西式房间者外国船也,号数者,开船的日期也。日本报虽然天天传着紧张的消息,但要和妻儿们生离,实在有点难忍。因此,我便选定了二十四号那最后的一只。实则二十四乃是横滨出帆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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