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他低低地讴吟着又走回他的寓所去了。
他的夫人仍然在厨房中剥胡桃。
他走进厨房里去,隔着北窗再把平坟的三位苦工凝视了一会。
他好象自言自语一样的说:人的精力就是那样地浪费!
他的夫人也抬起头来了。
他看着她,十分严肃,而且十分感伤地诉说了起来:
——“我们再隔二十年,也怕已经化成了泥,我们的坟墓也怕是那样在被人平没呢!”
——“是啊,人生终是这样,不过总要活得有点意义的才好。”
他夫人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暧昧,但他没有十分去追求,却又哀恳着她:
——“呐,我们以后不要总是口角了罢,人生总不过几十年。”
他说的时候,他的夫人已经埋着头又在剥胡桃了。
他把头偏下去想要看她的脸色,他看见一珠清鼻涕就象一粒肥大的真珠一样悬在她的鼻垂上。他伸出右手替她捏了。
她笑了起来,接着便说道:“天气冷,清鼻涕一珠一珠地滴在胡桃里。”
她又笑着问她大的两个小孩:“你们喜欢吃吗?才好吃呢!”
——“白话!”
——“白话!”
两个孩子同时叫了起来。
爱牟也发笑了,他把幼儿放在藤椅上,想立地上楼去写些什么东西,但他刚好放下,幼儿便做起很可怜的样子,扁着嘴就要哭的神气。他又把他抱着,一同走上后楼。
亭子间里的空气比刚才冷得多了,他刚才下楼的时候忘记把西窗关严,土缸里的火也将近熄灭了。
他把孩子放在地板上,去把西窗拉拢了来,他想把些有画的书给小孩看,诳着他。他找出了一本德文的Corning的《局部解剖学》。
但是孩子却又扁着嘴,紧闭着眼睛要想哭了,两个脸墩冻得已经成了紫色,因为嘴闭得很紧,颊筋的中央处已经洼陷下去了。
——“哦,乖儿,乖儿!不要哭,不要哭!你想睡吗?
他把孩子抱着跑到前楼里去,口里不住地唱着不成意义的睡歌,两脚不住地在房中盘旋。
亭子间里的Romeo与Juliet……平墓的工人……鼻涕的真珠……
他盘旋得不一会,孩子在他怀中睡熟了。他心里高兴了起来。
——好,我今天可以写一点什么了!
他用脚把一床棉被展开,铺在楼板上,十分细心地细心地把孩子睡下了。他又从壁上取下一件破外套来,轻轻地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孩子的好象冻僵着的两手和两脚,还微微伸了两下,但也没有声息,就好象一个石头,沉没在睡海里去了。
他心里着实高兴了起来。
——好,我今天总可以写一点什么了!
写什么呢?写什么呢?他自己跑进亭子间里去,把门反上了锁,把窗帷也拉拢了,他写的是什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1925年1月7日午后
《湖心亭》作者:郭沫若
小小的家庭中,低气压已经低迷了两三天了。
今天清早她因为头痛没有起来,她在床上对我说:“你无论怎么要去替他们找房子,去找一天也不要紧,到晚上来叫他们搬出去。”
我只是隐隐讽讽地答应她。
早饭是我弄来给孩子们吃了的,刚好把饭吃完,她又在床上催促,叫我定要出去找房子了。
我是再也不能忍耐,竟和她口角起来。
——“别人家是逃难到我们家里来的,况且又病在床上,我怎么也不忍叫他们出去!”
——“你不忍叫他们出去,你就忍我们母子们丢命吗?”
——“人不是那么容易丢命的!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你怎么不害羞哟?”
——“怎么叫害羞呢?”她一翻身就从床上起来了。“不管是基督教徒不基督教徒,为人总是有限度的罢?仅仅一楼一底的小洋房,客堂被人占了,不要说客来不方便,就连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也没有,一天到晚歇在楼上。这你不是有眼睛看见的吗?孩子们受了传染,你怎么样呀?”
——“我也并不是说我不去找地方,不过这几天风声很紧,各地方逃难的人都跑到租界里来,空着的房子大都占满了,而且房金又贵。……”
——“你早几天在做什么呢?”
——“我早几天在做什么?我不是别人的听差!”
——“他们来的时候我不是就对你说过吗?同居是绝对不可的,万一有了不好的病痛,要传染给孩子们。现在不是应了吗?”
——“他独于要生病,这是谁也不能够预料的!病了要叫我赶他们出去,我实在是办不到。”
——“你办不到吗?我就去赶他们!”
——“你去!你去!哼!亏你也是基督教徒!”
我愤气冲冲地先跑下楼去了,她在楼上抢着辩驳:
——“你去替他们找房子,我出房金,这还亏了他们吗?”
——“你出房金!你有多少钱哟?钱是你的吗?”
——“唉?唉?你……你……你是这么袒护他们吗?”
她带着哭声嘶叫着也从楼上跑了下来,我把身子闪进厨房里面去了。她在厨房门口指着数说,说我屡次欺负她,把她当成愚人。说我欺负她不懂中国话。我的脑子愤恨得实在要爆炸了。
——“啊,一刀两断!一刀两断!你请回你的日本去罢!”
就给开了闸的潮水一样,这几句决绝的话竟从我口中喷涌出来。
——“回去!回去!不打紧!不打紧!但你也要说出一番理由来!”
——“理由!两人的性情这样不相投合,这不是比火还要明了的理由吗?还要什么理由呢?”
我尽我的喉嗓所能叫出多么大地叫了出来,愤气冲冲地拉开后门便窜走出去了。
——“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哼!哼!
当面一股北风打到我的额上来,我才意识到我头上结着的是一张毛巾。我也因为头痛,把毛巾结了一早晨,到这时候才顺手解了下来,揣在我穿着的一件破外套的衣包里。
我尽我的脚把我运着走,一头都是磅礴着的怒气,我就好象上满了火力的火车随着自己的车轮在路上滚动着的一样。
我走出了弄子,我是从环龙路向东走去的,——这一点我现刻电还明了,——但我以后走过些什么街,走过些什么弄巷,不仅地名我不清楚,连方向我也辨不出了。我只转弯抹角地在街上走着,我脑里也没有想什么,脑里的空隙完全被怒气填满着,实在是再没有什么可以着想的余地了。
我只转弯抹角地在街上走着。走了也不知道有多少辰光了,无心之间在一处横街口上看见一处新作的堡垒和战壕。这当然是一礼拜前收拾张允明的溃兵时,外国人的陆战队所建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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