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秋烈说着。“我们的人手太少,事情又忙,有好些工作实在是要你来做的。那次我不是劝你就把你的意见写出来吗?可是你似乎一直没有写出。”
——“我因为不久便到了广东,接着便是北伐,在这军事胜利的期中生出了自我陶醉,这样的问题便离开了我的意识焦点。今晚如你不提起,我几乎是想不起来的。”
在这时两个勤务兵把饭菜运送了来,铁士说他自吃过早饭以来还没有拿过饭碗,等不及菜碗上齐便盛了一碗饭来开始吃着。
秋烈和杰民两人仍然继续着在喝酒,若英陪着他们喝了一两杯也各自吃起了饭来。
——“你能喝酒,实在是出乎我的意外。”杰民向秋烈说,谈题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平角。
——“乍的?”
——“你的身子不是很虚弱吗?你的吐血病近来怎样了?”
——“今年春天大吐过一次,几乎死在上海。我刚好退院便跑到武汉来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喝酒?”
——“我喝酒是偶尔的消遣,倒没有什么,我听说你近来有点自暴自弃,天天都在喝酒,那倒是很危险的啦。”
——“处到我的境遇的,不自暴自弃的恐怕也没有人。”
——“笑话,你的境遇有什么难处?”
杰民被这一问,一下竟找不出话来回答,他迟疑了一下说:“总之目下的武汉的形势,是使我失望的。”
——“你的失望,出发点是由于认识不足,你以为以前的武汉政府是很革命的,现在反动了,是不是呢?……这种见解根本就是错误:武汉政府几时革过命?你到现在来才要失望。革命是在从此以后啦!”
杰民听了秋烈这几句扼要而有深意的话,他发了一番深省,突然在桌上打了一拳,口里叫着:“好的,我从此以后不再喝酒了!”
——“那不行的,”秋烈笑着说,“乘着醉兴把不可能的事情随随便便地便说出口。”
——“等我来替你修正一下,”铁士含着饭插进话头来,“以后不再喝自暴自弃的酒。”
——“对的,”若英也接着说,“杰民,你以后实在要保重才行,革命的事情留待你做的,还很多呢。”
——“好了,好了,”秋烈又说,“这些话还是放在一边去罢。今晚上我的目的是要来和他拼酒的。”
——“你要和我拼,那我可不退让!”杰民接着说。
——“你看你,”若英在一边笑着,“才说不再喝酒。”
——“我的提议不已经被你们修正了吗?我是服从多数的。”
两人又大口地干了几杯,把一大瓶白兰地已经喝光了。杰民正打算再进房间去拿酒来的时候,秋烈突然呈出了一种苦闷的神情,连忙立起身,在近旁的唾盂里呵的一声便吐了起来。
——“怎么,醉了?”
——“不行,今晚饿着肚子,又喝的是急酒。”若英把秋烈扶进房里去了。
这时候铁士早已把饭吃完,在剥着批把。杰民也剥了几个枇杷,他也醉得来连批把的味道都失掉感觉了,饭是一点也不想吃。铁士接连着打了几个欠伸,他说:“真是够支持,每天的三餐吃不上两顿,一觉睡不满五个钟头。”
——“我羡慕你们哟。”杰民说着,他的忧郁又已经恢复转来了。
——“你又要发牢骚了吗?”铁士说,“对不住,我要去睡觉了。”铁士也走进房里去了。
杰民一个人在大厅上闷坐了好一会,看着一个勤务兵和两个马弁把席面收拾好了,他又才走进房里去。秋烈和若英睡在他的床上,铁士把门侧的沙发占据着,整天为工作疲劳了的三个人,已经睡熟了。
杰民悄寂地在房中立着,把他们左右地回顾了一下,心里这样想:“唉,要他们才是真正的战士!”
他走到床尾上把一床卷着没用的草席拿来,敷陈在地板上,把桌上的文件取了一大垛来做枕头,连电灯都没有熄灭,和着衣裳也倒下去睡了。
后记
这篇小说是1930年所写,全稿在十万字以上。1937年,曾加以整理,分期发表于《质文》杂志。此杂志乃当时在东京之一部分留学生所办;仅出两期即遭日本警察禁止。此处所收即《质文》所登载者。未几抗战发生,余由日本潜逃回国,余稿亦随身带回。上海成为孤岛后,余往大后方,稿托沪上友人某君保管。匆匆八年,去岁来沪时间及此稿,友人否认其事。大率年岁久远,已失记忆,而槁亦已丧失。我已无心补写,特记其颠末如此。
1947年8月23日
《宾阳门外①》作者:郭沫若
①本篇题后原有小序:“这篇东西本来是《北伐途次》的缩写,在为旧本《改造》杂志用日文缩写的《武昌城下》之前。原是应上海某杂志的征文写的。因该志停刊,原稿留在上海友人处已历年余。内容是怎样我自己已不大记忆,但那写法和《北伐途次》与日文的《武昌城下》都小有不同。这在自己的作品的制作过程上,是一项颇有趣的资料。读者或许会嫌与《北伐途次》重复,但内容虽是一事,而结构并不全同,我是认为有独立的性质的。1936年7月19日”
1926年9月1日,北伐军在连战连捷的威势之下,攻到了武昌城下。吴佩孚的残余部队,逃入武昌城据守着,阻止了北伐军的锐气。
五号的晚上又决定了要去大规模地爬城。南湖附近的农家的梯子,因第一次的爬城已被征发干净了,这次所需要的更多,而且鉴于前一次去迟了,招了失败,更不能不早些动手,在四号的上午便已经派人到咸宁附近去征发去了。主持这件事情的依然是总政治部的先遣部队。四号的晚上已经有梯子陆续地送回来,堆积在南湖文科大学的南操场上,到五号的一清早便从事结扎。依然是梯长的两架扎成一架,梯短的三架扎成一架,扎好了便抬到学校门外去放着。
梯数比前次的多,梯子的送来又是断断续续的,因此结扎的工事也就拖延着。直到黄昏时由各军挑拨出的混成敢死队在南操场上取齐的时候,又新送了一批来也非结扎不可,结扎的人们便只得移到学校门外去继续着工作。
天色黑下来了,天上没有丝毫的星月的光,全靠着十几只马灯在地面上照着。有好几只马灯的洋油恰在那时同时点尽了。灯光幽幽地快要熄灭的神气,总司令部里面是有灯油施发处的,设在文科大学正馆的楼下。在中堂背后,正对着上楼梯的那个地方。但是政治部的人大多是新到,知道那个地方的人很少,又怕不重要的人走去要不出油来,我便把那些收集起来了的快熄的马灯一个人提了进去要油。进去时灯光很幽暗的,倒没感觉什么,出来时因为灯油充足了,灯光分外地明亮了起来,两只手各提着四五盏灯,连自己都觉得全身都要亮透了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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