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代表作_郭沫若【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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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同白羊君下了车,被这一片音涛,把我们冲到改札口②去。驿壁上的挂钟,长短两计恰好在第四象限上形成一个正九十度的直角了。

  ②日语车票谓之“札”,改札口即车站的检票口。

  出了驿站,白羊君引我走了许多大街和侧巷,彼此都没有话说。最后走到一处人家门首,白羊君停了步,说是到了;我注意一看,是家上下两层的木造街房,与其说是病院,宁可说是下宿①。只有门外挂着的一道辉煌的长铜牌,上面百黑漆的“养生医院”四个字。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普通客栈。

  贺君的病室就在靠街的楼下,是间六铺席子的房间②正中挂着一盏电灯,灯上罩看一张紫铜色包单,映射得室中光景异常惨淡。一种病室特有的奇臭,热气、石炭酸气、酒精气、汗气、油纸气……种种奇气的混淆。病人睡在靠街的窗下。看护妇一人跪在枕畔,好象在替他省脉。我们进去时,她点头行了一礼,请我们往邻接的侧室里去。

  ②作者原注:日本庄房以席面计算,普通有四席半、六席、八席等。

  侧室是三铺席子的长条房间,正中也有一盏电灯,靠街窗下有张小小的矮桌,上面陈设有镜匣和其他杯瓶之类。房中有脂粉的浓香。我们屏息一会,看护妇走过来了。她是中等身材,纤巧的面庞。

  ——“这是S姑娘。”

  ——“这是我的朋友爱牟君。”

  白羊君替我们介绍了,随着便问贺君的病状。她跪在席上,把两手叠在膝头,低声地说:

  ——“今天好得多了。体温渐渐平复了。刚才检查过一次,只不过七度二分③,今早是三十八度,以后怕只有一天好似一天的了。只是精神还有些兴奋。刚才才用了催眠药,睡下去了。”

  ③作者原注:摄氏三十六度二分之简略语。

  她说话的时候,爱把她的头偏在一边,又时时爱把她的眉头皱成“八”字。她的眼睛很灵活,晕着粉红的两颊,表示出一段处子的夸耀。

  我说道:“那真托福极了!我深怕他是肺炎,或者是其他的急性传染病,那就不容易望好呢。”

  ——“真的呢。——倒是对不住你先生,你先生特地远来,他才服了睡药。”

  ——“病人总得要保持安静才好。……”

  白羊君插口说道:“S姑娘!你不晓得,我这位朋友,他是未来的doctor①他是医科大学生呢!”

  ①小作者原注:医生。

  ——“哦,爱牟先生!”她那黑耀石般的眼仁,好象分外放出了一段光彩。“我真喜欢学医的人。你们学医的人真好!”

  我说:“没有什么好处,只是杀人不偿命罢了。”

  ——“啊啦!”她好象注意到她的声音高了一些,急忙用右手把口掩了一下。“哪有……哪有那样的事情呢。”

  四

  辞出医院,走到白羊君寓所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过了。上楼,通过一条长长的暗道,才走进了白羊的寝室。扭开电灯时,一间四铺半的小房现出。两人都有些倦意,白羊君便命旅馆的女仆开了两床铺陈,房间太窄,几乎不能容下。

  我们睡下了。白羊君更和我谈了些贺君的往事,随后他的话头渐渐转到S姑娘身上去了。他说他喜欢S姑娘,说她本色;说她是没有父母兄弟的孤人;说她是生在美国,她的父母都是死在美国的;说她是由日本领事馆派人送回国的,回日本时才三岁,由她叔母养大,从十五岁起便学做看护妇,已经做了三年了;说她常常说是肺尖不好,怕会得痨症而死。……他说了许多话,听到后来我渐渐模糊,渐渐不能辨别了。

  门司市北有座尖锐的高峰,名叫笔立山,一轮明月,正高高现在山头,如象向着天空倒打一个惊叹的符号(!)一样。我和S姑娘徐徐步上山去,俯瞰门司全市,鱼鳞般的屋瓦,反射着银灰色的光辉。赤间关海峡与昼间繁凑的景象迥然改观,几只无烟的船舶,如象梦中的鸥骛一般,浮在水上。灯火明迷的彦岛与下关海市也隐隐可见。山东北露出一片明镜般的海面来,那便是濑户内海的西端了。山头有森森的古木,有好事者树立的一道木牌,横写春“天下奇观在此”数字。有茶亭酒店供游人休息之所。

  我和S姑娘登上山顶,在山后向着濑户内海的一座茶亭内坐下,对面坐下。卖茶的妈妈已经就了寝,山上一个人也没有。除去四山林木萧萧之声,什么声息也没有。S姑娘的面庞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分外现出一种苍白的颜色,从山下登上山顶时,彼此始终无言,便是坐在茶亭之中,也是相对默默。

  最后她终于耐不过岑寂,把她花蕾般的嘴唇破了:“爱牟先生,你是学医的人,医治肺结核病,到底有什么好的方法没有?”她说时声音微微有些震颤。

  ——“你未必便有那种病症,你还要宽心些才好呢。”

  ——“我一定是有的。我夜来每肯出盗汗,我身体渐渐消瘦,我时常无端地感觉倦怠,食欲又不进。并且每月的……”说到此处她忍着不说了。我揣想她必定是想说月经不调,但是我也不便追问。我听了她说的这些症候,都是肺结核初期所必有的,更加以她那腺病质的体格,她是得了这种难治的病症断然无疑。但是我也不忍断言,使她失望,只得说道:

  ——“怕是神经衰弱罢,你还该求个高明的医生替你诊察。”

  ——“我的父母听说都是得的这种病症死的,是死在桑佛朗西司戈。我父母死时,我才满三岁,父母的样子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一些影子,记得我那时候住过的房屋,比日本的要宏壮得许多。这种病症的体质,听说是有遗传性的。我自然不埋怨我的父母,我就得……早死,我也好……少受些这人世的风波。”她说着说着,便掩泣起来,我也有些伤感,无法安慰她的哀愁。沉默了半晌她又说道:

  ——“我们这些人,真是有些难解,譬如佛家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这个我们明明知道,但是我们对于生的执念,却是日深一日。就譬如我们嗑葡萄酒一样,明明知道醉后的苦楚,但是总不想停杯!……爱牟先生!你直说罢!你说,象我这样的废人,到底还有生存的价值没有呢?……”

  ——“好姑娘,你不要过于感伤了。我不是对着你奉承,象你这样从幼小而来便能自食其力的,我们对于你,倒是惭愧无地呢!你就使有什么病症,总该请位高明的医生诊察的好,不要空自担忧,反转有害身体呢。”

  ——“那么,爱牟先生,你就替我诊察一下怎么样?”

  ——“我还是未成林的笋子①呢!”

  ①作者原注:日本称庸医力“竹薮”。

  ——“啊啦,你不要客气了!”说着便缓缓地袒出她的上半身来,走到我的身畔。她的肉体就好象大理石的雕像,她亸着的两肩,就好象一颗剥了壳的荔枝,胸上的两个乳房微微向上,就好象两朵未开苞的蔷蔽花蕾。我忙立起身来让她坐,她坐下把她一对双子星,圆睁着望着我。我擦暖我的两手,正要去诊打她的肺尖,白羊君气喘吁吁地跑来,向我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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