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代表作_郭沫若【完结】(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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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谊气喘吁吁地唱着独白,就象真的在说梦话一样,但屈原的影子仍然在他的眼里,而且又在向他说话。

  “贾先生,你太兴奋了,”长沙口音在对他说。“你是很聪明的人,你所问的一切,我相信你自己都是已经明白了的。你怪那些老人们为甚要忌刻你,这理由不是很明白的吗?就是因为你太聪明,太高尚。你受人忌刻,是应该引以为安慰的啦。因为你比他们强,故尔他们怕你,觉得他们的地位和权威会被你夺掉,为求自己的安全计,他们不得不企图着一种水平运动,要把比他们强的人降低下来或者消灭掉,这是不限于你的啦。只是你太倔强了,所以便成为众矢之的。你是应该引此为自我完成的力量的,他们的攻击你,忌刻你,事实上是看起了你,怕你。你何必要同他们计较,把他们的毒箭自己拿来插在心上呢?他们忌刻你,你便因此而愤恨以戕贼自己的身心,岂不正是中了他们的诡计?他们是希望你的肉体和精神赶快停止作用的,你的正当的防御,应该是保重你的身体,坚强你的精神,把他们的攻击看成一群蚊虻过耳。你哀怜他们罢,因为他们生成是蚊虻,只能有点蚊虻的本领。你千切不要学我,我从前也是和你一样,受过蚊虻的患害来的,我终竟败北了,自己跳了水。你应该自己振作起来,不要自承认是败北。天下赞成你的人很多,忌刻你的人究竟少数,你应该为赞成你的多数的人保重,你应该把他们领导起来作安内攘外的工作。你的精神和主张已经为多数明白的人所景仰,你千切不要自己承认败北啦。千切不要承认;你是胜利了的。”

  这一番话,其实是贾谊自己心里的话,他是起着了幻党的现象,把自己脑中的屈原客观化了。

  “是的,先生,”贾谊伸出了手来,白珊瑚一样的手和空中的幻影作把握的形势。他又叫着:“你的死决不是败北。我也不承认自己的败北了。先生,你虽然死了,但你永远是我们中国人的力量,是我们中国人的安慰,我们中国人的正义感是由先生的一死替我们维系着的。先生死了已经百年,但先生没有死,我相信就再隔千年万年,先生也永远不会死。我们在先生的精诚之下团结了起来,先生,你把死来战胜了一切了。我要跟着你来,先生,我要跟着你来。”

  贾谊愈见用力握着拳头,象要从床上起来的样子,但他的身子突然象一段洋烛一样向枕上反倒下去了。

  床头的矮桌上一盏如豆的灯光,为倒下去的风势所扑灭。室中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东壁的窗缝里漏进了一些破晓的光线。

  1936年5月3日

  《曼陀罗华》作者:郭沫若

  ——“你几时回来的呀,哈君?这么快!”

  ——“才到。”

  ——“你的夫人和孩子呢?”

  ——“同路回来了,孩子病得很厉害。”

  ——“病了?是什么病呢?几时得的?”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到A市的第二天就病了。下痢,发烧,吃牛奶下去只是吐。”

  ——“怎么又在吃牛奶呢?”

  ——“咳!”哈君到此长叹了一声,他的一双充着血的眼睛深深含着怒火,菲薄的上唇微微在悲愤之中痉挛。他又接着说道:“我那女人,咳!我真不知道她是什么心理!她这回叫我们到A市去,她本是想把诺儿寄养在她的娘家。她不愿意养小孩子,在火车上便把奶断了,在火车上我们只买牛奶喂他,到了A市是吃的罐头牛奶。在火车上呆了三天三夜都没有什么,但到A市便病了,那边很冷,怕是伤了风。”

  ——“不象是伤风,怕是Dyspepsie①呢。这是个险症,你们是把孩子害了!你怎么还把他带回了呢?烧退了吗?”

  ①作者原注:消化不良症。

  ——“没有。我没有经验,到A市也找不出好医生来。孩子病了两天,我觉得有些危险,便逼着她一同带到东京去就医。我们到了东京,在一家小儿科病院里看了一回,医生说是食饵中毒。我们又没有把别的东西给诺儿吃,怎么会中毒呢?我逼着问我的女人……”

  ——“食饵中毒是不错的,小儿吃牛奶不消化便会中毒。”

  ——“这个我又不晓得。我逼着问我的女人,我怕她错把什么东西给他吃了。她听了我的话,在医生面前便暴跳起来,她说我诬枉她毒了诺儿,她要去进行铁道自杀来昭她的心迹。说着便朝外面跑,我没法又抱着孩子去追她,赶到火车站上又才劝着她回到福冈来。我们是刚才到的。”

  ——“孩子你抱到大学病院去了没有呢?”

  ——“还没有。今天好象好得一点,烧虽没有退,但是哭的回数少些了,哭的声音也低些了,很能够安睡的样子。倒是我的女人,她还在和我闹气。在火车上她孩子也不抱,奶也不喂,是我不眠不休地拖了三天三夜。她回到家里便睡着,话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我真没法。我此刻来,实在对不住你们,是想请你的夫人去劝她一下。”

  “哈哈,你又来了。”我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口来。

  哈君和我是福冈医大的同学,但他才满二年,他是连诊疗的第一页都还没有学过的。他今年暑假回国去了一次,在这九月初才带了不少的金和首饰转来,他的夫人又逼着他到她的故乡A市去旅行。A市在日本本岛的极北,已经挨近寒带了。

  他的夫人是一位虚荣心极重的女子,姿首并不美,但总爱涂脂抹粉,一个脸涂得来就和旧戏中的奸臣一样,两颊是打得绯红的。她年年都是二十岁。前年来的时候她对我的女人说是二十,去年还是二十,今年也还是二十。时间在她面前是静止着的。但据哈君自己的话,说她大他五岁,哈君今年是二十五了。

  她在东京的一座私立的女子医学校里学过一年的医,她和哈君发生关系就是在这学医的期间,因为哈君有一位妹子和她是同学。他们结婚后已经五年了,在四年前生了一位女儿,她便废了学。女儿是养在国内哈君的家里。在今年四月又生了一个男孩。

  他们这次往A市去旅行,我们最初以为她只是想回家去炫耀乡人,没想出她是不情愿养她的孩子。

  哈君和他的夫人是时常闹着内证的,闹得不能开交的时候,他总爱来找我们去排解。我们在暑假前也还和他合演过一场滑稽的喜剧——

  那回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我们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但是哈君离开他的家已经有一礼拜了。哈君的意思是想惩戒他的夫人,要她低首下心去请他回去,而他的夫人却毫无影响。哈君便渐渐着急起来了,有一天晚上他到我们家里来,商量对付她的办法。决议是哈君暂往门司去做着要回国的样子——门司离福冈只有两个钟头的火车,往返是很容易的——到了门司后写一封信给他的夫人,同时也写一封信给我。他夫人接着自然会着急,我更拿着信去责备她,胁迫她,定然可以把她弄到门司去接他回来。计划定了,哈君当晚便到门司去了。到第二天的午后哈君的信才来,信是写得非常悲切的。信里说他是失明的Milton,说他是可怜的无志气的男子,他现在无家可归,有妻不能和谐,有儿不能抚抱,他是陷在了绝望的深渊,他要乘上海船跳在黄海里面去淹死。他在往死国去旅行之前也不曾来和我告别,他很抱歉,但他是无面见人,他现在曳着最后的悲鸣,望我为他洒一掬同情的眼泪。……信是写得这样伤心,连我也他然起来,几乎忘记了是一桩计策了。傍晚我拿着信到哈君家里去,要去诳骇他的夫人。我走到他的家里了,出来应门的不是哈君夫人,却是哈君自己!我好象囫囵吞了一个鹅蛋。哈君的脚比邮差还要快,他已经先回到了福冈。后来我质问他,他说,把信寄出后,觉得写得太认真了,怕他的夫人不唯不去接他,反转会自寻短见,所以他忍不住便先跑回来了。——这样地便演了一场喜剧,这剧的作者,或许可以说,便是“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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