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则更醉心于克鲁泡特金。这一时期周作人翻译了克鲁泡特金《西伯利亚纪行》(载1908年10月10日出版的《民报》24号)。他发表在《天义报》上的《论俄国革命与虚无主义》一文中就摘引了克鲁泡特金《一个革命家的自叙传》里的许多材料。这样,周作人就成为克鲁泡特金的理论在中国最早的传播者之一。周作人后来在总结这一时期的思想时,列举对自己最有影响的思想家与文学家,最先举出的就是“旧公爵而信无政府主义”的克鲁泡特金。他说:“克鲁泡特金的著作我也读过《面包的获得》等,又从《在英法狱中》一书译出一篇《西伯利亚纪行》,登在《民报》第24期上。……我最喜欢的还是别的两种,即《一个革命者的自叙》与《俄国文学的理想与事实》。”克鲁泡特金强调人的本能是互助的,性善的,他从互助进化的观点出发,鼓吹建立无政府共产主义社会;他的中国信徒就公开宣扬:“无政府则剿灭私产制度,实行共产主义,人人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贫富之阶级既平,金钱之竞争自绝。此时生活平等,工作自由,争夺之社会,一变而为协爱”的社会。这种主张“社会协爱”,具有浓厚的空想社会主义色彩的理论,与具有温和个性的周作人一拍即合。周作人在他的文章中引人注目地从不提及施蒂纳,并且表示“不喜欢演剧式的东西”,尼采“那种格调与文章就不大合我的胃口”。周作人不满的可能不只是“格调与文章”,尼采(以及与他类似的施蒂纳)思想中对于个人主观意志的极端强调,“刚愎主己”,不惜“偏于一极”,这当然不合“庶得中庸”的周作人的胃口。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曾说:“明哲之士(按,当时指尼采、施蒂纳等人)……知古人所设具足调协之人,决不能得之今世,惟有意力轶众,所当希求。”与这一论断相反,周作人在这一时期所写的文章里,所反复强调的,正是人的物质与精神、情与理的“协调”、全面发展,所谓“人生之始,首在求生,衣服饮食居处之需,为生活所必取”,“适文明渐进,养生既全”,“而神明之地欿然觉不足,则美术兴焉”,所追求的,正是一种毫无偏执的、匀和的生存方式。这与克鲁泡特金的“协爱”在精神上是相通的,甚至可以看作是周作人在“五四”时期所提倡的新村运动的先声。[14]
可以说,鲁迅接受了个性主义文化传统后,思路后来尽管有所变化,但其底色,是一直蕴于其中的;周作人对性心理学、民俗学、人类文化学的偏爱,最终导致了他一生学者式的情感方式。这是早期记忆对人生之路影响的结果。但之所以价值选择略有区别,心性的差异,恐怕是不能排除的一个原因。周作人是喜爱人类深层的知识结构过程的,鲁迅则对人类的生命深层的运作方式抱有兴致。例如对尼采,鲁迅投入的精力,是很多的。他在早期论文中,一再提及此人,并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都谈到尼采个性的文化价值。在鲁迅看来,尼采的思想是人类从苦难中摆脱困惑的一种内在精神力量。人们常常祈求上帝、祈求上天,可是偏偏忽略人类自己内在的潜能,即自由意志。尼采式的超人对于像中国这样一个古老的民族,是一剂强心的药,那种蔑视一切偶像、推倒一切神圣、亵渎一切神灵的勇气,恰恰是中国所一向缺少的。鲁迅从这位诗人狂飙突进的艺术精神中,看到了自己久久期待而并不清晰的精神画图。那翻江倒海的气势,大气磅礴的锐力,生命的深层内省,对人有着怎样的亲情!鲁迅很快就接受了他的否定传统的思想,并把这一思想运用到自己的文艺活动中。应当说,鲁迅对尼采的接受是独特的。按日本学者伊藤虎丸的解释,当时日本人对尼采的接受,许多是从生命的本能的角度出发的。日本学人几乎没有一个人像鲁迅那样站在亚洲人的角度,站在被压迫者的角度来理解尼采。鲁迅很敏锐地看到了尼采世界最核心的东西,并把它视为人自我超越的动力,他的反抗意志在尼采思想的启示下获得了一种形而上的力量。与鲁迅不同,周作人视野里的西方文明,除了个性精神外,最吸引他的是其中所散发的知识的力量和道义的力量,鲁迅侧重于行为的一面,周作人则注重知识的一面。侧重于行为,当然就具有很强的使命感,思想的张力就不同凡俗;看重知识,则文风便沉稳,即便是抨击时弊,内在的情致,依然有文雅之气。所以,读鲁迅的文章,是有朝气的,文采亦昂扬不已,如狂风吹来,读后被强烈地撼动着;而周作人则不急不躁,舒展自如,似湖面的柔风,温和的气氛飘然而至。但那时尚无后来的绅士气,情致属于青年式的,所以思想的锐气,依然暗藏其间,只不过没有汪洋恣肆的气派罢了。与鲁迅发表《摩罗诗力说》、《人之历史》、《文化偏至论》同时,周作人发表了《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来论文之失》和《哀弦篇》等,可说是对鲁迅思想的一个呼应。这些文章,思想与鲁迅颇为接近,论证问题也有力度,但不及鲁迅文章内蕴那么博大,这显然是未受尼采气质影响之故。从那时兄弟俩所发表的文章中,可看到精神的某种相近性。其一,强调精神对一个民族的作用,如:鲁迅呼唤精神界的战士,主张立人;周作人亦认为“众生之有魂气”甚为重要。其二,注重对域外个性文化精神的吸收,批判传统思想的陈腐气。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中国落后的根底,对儒学思想进行了很猛烈的抨击,主张用个性意识与旧俗抗争,如鲁迅之强调引入“摩罗”精神,周作人则告知人们广泛接受域外进步文学。其三,蔑视洋务救国,主张文学救国。洋务运动对中国社会的开化,其作用是不可小视的,周氏兄弟的留学,其实亦是洋务运动的结果。但洋务运动忽略了人的精神启蒙,乃其一弊。周氏兄弟对其“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给予纠正,并以文学启蒙意识来左右之,可谓一种较好的提示。两人同时看到了文学对陶冶人的性灵的价值。但这种文学,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载道之作,它是个性的自由意识的性灵之光,是人的文学,爱的文学。周氏兄弟把他们所学的知识,用到了文章之中,虽行文颇古奥,在社会未引起什么轰动,但这是两人思想重要的起点,没有这个先声,便不会有后来两人更深入的社会启蒙工作了。
读那时兄弟俩的文章,鲁迅给我的印象,一直深于周作人。坦率说,鲁迅在自然科学史、文学史、哲学史方面所下的功力,是很大的,思想也较为严密。他已初步具有了科学意识和自由主义哲学意识,这一点十分重要,他的文章的背后,支撑着一座精神的高山,那些对人的历史进程的论述,对西方浪漫诗学的介绍,都是深刻的。这些文章少有年轻人的轻浮、狂傲和极端主义情绪。那是一团团火炽成的生命之光,散着异样的热力。康有为、梁启超之后,鲁迅的文章大概是最有力度的奇文,今天读它,其感召力依然那么强烈。周作人给人的印象,是另外一种样式。我读他的文章,对其读书之多、之广是惊异不已的,其知识的广度,可说超过其兄。但他不像其兄在生命哲学与个体体验上那么深入下去,故力度被其广度所掩,冲击力便弱了许多。周作人是佩服其兄的,鲁迅的风格,只可认同之,向往之,但却不易学之。这一点,在以后的道路中,看得更为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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