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周作人_孙郁【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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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知堂回想录》,225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1909年4月,周作人已打算与日本姑娘羽太信子结婚了。这一月的一天,周氏兄弟的好友许寿裳,也准备归国担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教务长。鲁迅觉得,在日本再待下去,费用已成问题,便对许寿裳说:“你回国很好,我也只好回国去,因为起孟将结婚,从此费用增多,我不能不去谋事,庶几有所资助。”其实,鲁迅本想在日本再从事一段研究工作,但为了弟弟和家庭,只好放弃了这一想法。

  羽太信子比周作人小两岁,她出身在一个贫苦的家庭,身下还有弟弟、妹妹三人。羽太信子那时是一个“供应饭食的人”,与周作人渐有感情,遂生爱意。已经结婚多年的鲁迅,对弟弟的亲事似乎无反对的意见。他在二弟结婚两个月后,返回祖国,这颇合中国人的道德之情。作为兄长,为弟弟的生活创造条件,对鲁迅来说,是应尽的义务。但因为羽太信子家庭较苦,弟妹尚小,鲁迅的经济压力很大。他回到故土,到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生理学、化学教员,每月要给周作人寄钱,由于周作人那时雇着保姆,生活需求自然增大。“寄给周作人的钱,主要也是变卖家产而来的”。[1]这样的日子过了近两年,鲁迅便催促二弟归国,大约在1911年5月,周作人也结束了留学生活,携家人返乡。

  周作人本不想立即返回家乡的,他还有读法文的愿望。要不是鲁迅亲自去日本把他接回,恐怕还要学更多的东西吧。在哥哥面前,反抗是不行的,鲁迅对弟弟自有他的威严。一方面得到哥哥的爱,另一方面又受到某种规范,周作人隐隐感到了鲁迅对他的压力。但这压力并不像后来那样大。至少在回国前后,他对哥哥大致是唯命是听的。

  留学生活的结束,对兄弟两人来说,是生命的新的转折点。从异邦回到祖国,面临的首先是生计问题。这是实实在在的现实。20世纪初,读书人的出路,在国内大多只是教书,周氏兄弟一开始都选择了这条道路。在我看来,这多少有点无奈。故乡毕竟不是东京,年轻人的美梦一旦遇到现实,便不可避免地有点失落。这种情绪,周作人曾流露过,读他的日记,便可看出一二来。鲁迅的感受想必也是复杂的。看他在故乡教书时搜集野史的劲头,我总觉得是寂寞时光的产物。这与他在日本译书时的状况比,显然有了变化。他刚到30岁,但心境却有老成的一面了。寂寞像长长的蛇,紧紧地绕着他们,使兄弟俩长久地徘徊于新的选择面前。

  1911年是中国历史上令人难忘的一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辛亥革命终于使封建帝国崩溃了。事态发展十分迅速,绍兴不久就光复了。推翻帝制,是中国千年历史中最大的事情,晚清几代文人的思想启蒙,终于奏效,中国文人的憧憬开始得到了实现。周作人那时刚回国不久,未能亲自参与革命活动,倒是鲁迅卷入了其中。革命是快慰之事,鲁迅一生中还很少那样地投入过。三弟周建人在回忆文章里,曾记载了鲁迅响应辛亥革命的经过,读后便想像出鲁夫子当年热血沸腾的样子。周建人记叙鲁迅组织游行、印发传单、鼓舞民心等事,很是形象。例如他率领武装演说队安定民心,号召众人起来革命等,和他的性格是吻合的。绍兴的光复,鲁迅立了汗马功劳,那一段体验,后来写进了他的小说里。这轰轰烈烈的一幕,周作人没有赶上,他闭户不出,对天下事只是旁观着,并不过于热心。或许是刚归国之故,周作人的心境尚未完全调整过来,虽然他那么欣赏哥哥当年的举措。

  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但民风与社会习俗依然如故。鲁迅不久便看到了这一事实。王金发、秋瑾事件对他的教训,可以说是深刻的。像中国这样一个帝国,在根本上改变世风,谈何容易!周氏兄弟其实早就悟出了其中悲剧的一面。换汤不换药的社会更迭,使中国依然沿着老路慢慢爬行着。鲁迅预感到了更为严酷的现实。

  那时有一件事很值得一提。周氏兄弟在辛亥革命后,为《越铎日报》写了许多文章。《越铎日报》创刊于1912年1月3日,是一些年轻学生所办。此报得到鲁迅大力支持。在《〈越铎〉出世辞》中,鲁迅写道:

  于越故称无敌于天下,海岳精液,善生俊异,后先络驿,展其殊才;其民复存大禹卓苦勤劳之风,同勾践坚确慷慨之志,力作治生,绰然足以自理。世俗递降,精气播迁,则渐专实利而轻思理,乐安谧而远武术,鸷夷乘之,爰忽颠陨,全发之士,系踵蹈渊,而黄神啸吟,民不再振。辫发胡服之虏,旃裘引弓之民,翔步于无余之旧疆者盖二百余年矣。已而思士笃生,上通帝旨,转轮之说,弥沦大区,国士桓桓,则首举义旗于鄂。诸出响应,涛起风从,华夏故物,光复太半,东南大府,亦赫然归其主人。越人于是得三大自由,以更生于越,索虏则负无量罪恶,以底于亡。民气彭张,天日腾笑,孰善赞颂,庶猗伟之声,将充宙合矣。顾专制久长,鼎镬为政,以聚敛穷其膏髓,以禁令制其讥平,瘠弱槁枯,为日滋永,桎梏顿解,卷挛尚多,民声寂寥,群志幽■,岂以为匹夫无与于天下,尚如戴朔北之虏也。共和之治,人仔于肩,同为主人,有殊台隶。前此罪恶,既咸以归索虏,索虏不克负荷,俱以陨落矣。继自今而天下兴亡,庶人有责,使更不同力合作,为华土谋,复见瘠弱槁枯,一如往日,则番番良士,其又将谁咎耶?是故侪伦则念之矣,独立战始,且垂七旬,智者竭虑,勇士效命,而吾侪庶士,坐观其成,傥不尽一得之愚,殆自放于国民之外。爰立斯报,就商同胞,举文宣意,希翼治化。纾自由之言议,尽个人之天权,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发社会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灌输真知,扬表方物,凡有知是,贡其颛愚,力小愿宏,企于改进。不欲守口,任华土更归寂寞,复自负无量罪恶,以续前尘;庶几闻者戒勉,收效毫厘,而吾人公民之责,亦借以尽其什一。猗此于越,故称无敌于天下,鸷夷纵虐,民生槁枯,今者解除,义当兴作,用报古先哲人征营治理之业。唯专制永长,昭苏非易,况复神驰白水,孰眷旧乡,返顾高丘,正哀无女。呜呼,此《越铎》之所由作也![2]

  在激昂的情绪里,可见出鲁迅个性中昂扬的一面,其锋锐性已露出大半。《越铎日报》倡明新义,多批驳封建旧意识的新声。周作人在报上也多次撰文,承其兄余绪,抨击旧礼教也掷地有声。周作人此时写的文章,在发表前,多经过鲁迅修改,两人还保留着在日本时合作的方式。自然,观点也大致相近。他们均未料想到,中国的变革,会来得这样快,而时代的质的变化,又这样慢。二周在心灵深处,深深地体味到了一种苦涩。经鲁迅修改、周作人执笔的《望越篇》,很能代表他们那时的思想:

  盖闻之,一国文明之消长,以种业为因依,其由来者远,欲探厥极,当上涉幽冥之界。种业者,本于国人彝德,附以习俗所安,宗信所仰,重之以岁月,积渐乃成,其期常以千年,近者亦数百岁,逮其宁一,则思感咸通,立为公意,虽有圣者,莫更赞一辞。故造成种业,不在上智,而在中人;不在生人,而在死者。二者以其为数之多,与为时之永,立其权威。后世子孙,承其血胤者亦并袭其感情,发念致能,莫克自外。唯有坐绍其业,而收其果,为善为恶,无所撰别,遗传之可畏,有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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