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油诗似乎把自己打扮成大彻大悟的道人,但也隐隐地流露出对虚幻人生的哀伤。1934年5月6日,也就是周作人写此打油诗的同年,鲁迅在致杨霁云的信中说:“周作人之诗,其实是还藏些对于现状的不平的,但太隐晦,已为一般读者所不■……”鲁迅对周作人的苦闷是十分谙熟的,这一点,周作人在晚年的回忆中亦深有感触。“五四”低潮以后,周作人一直没有摆脱失落感的冲击。虽然在许多随感中猛烈地抨击过形形色色的封建意识,但空虚与苦闷一直充塞着他的世界。在“精神幻象”最为强烈的作品中,创作者内心的痛楚就越发显得深重。除了在文字中勾勒一幅幅楚楚动人的画图外,他无法正视现实的残酷性,无法把视角伸入到纵深的精神领域。唯一的出路,只是谈天说地,在花鸟虫鱼中构架精神的象牙塔。但周作人偏偏不愿把自我的哀痛倾诉出来,他在《闭户读书论》中说得清楚:“我看,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第一要紧,所以最好从头就不烦闷……”周作人的内心是极苦的,他深味这可怜的人间所给予人的快意不过是虚幻的蔷薇色的梦。他的充满静穆、温和的田园之作,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摆脱人生苦难的一种幻象。有趣的是,周作人却故作安宁之态,俨然摆出一副超然的风度,其实,这更大大加剧了他内心的忧虑,他不得不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在艺术之途上艰难地攀援着。他的朦胧、幽玄、飘逸的美学风格,他的不露声色的叙述文体,仿佛是凄凉、枯萎的沙漠上的海市蜃楼,在极其沁人心脾的美感效应的背后,隐含着无边的空虚和寂寞。读周作人散文的人,大概都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吧?
而鲁迅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他仿佛一个吃了狼奶的野人[4],时常在旷野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有时又像一个慈祥的大佛,温和地普度众生。在他那里看不到单一色泽的东西,友爱与复仇,忍辱与挑剔,多疑与坦然,都混杂于一体,难以用一种尺度去把握他的存在。我面对这颗灵魂时,一直有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感情。我说不出那个世界的确切性的东西,可依稀感受到它的伟岸与深奥所折射出的人生隐喻。
鲁迅的文字永远闪烁着生命的辉煌气象,那轰鸣着的、带着光和热的意象,穿过了历史,穿过了现实,一直向你滚来。你无法回避他的辐射,在那无词的言语里,你除了惊异、震撼、压迫、苏醒等等以外,或许不再会有什么。
屈原曾有过类似的歌咏,然而太浪漫了,鲁夫子并不相信“黄金世界”的预约;杜甫也出现过这样的悲慨,但决无鲁夫子心灵无序的骚动。读苏轼、李贽、曾国藩等人的文字,固然有伟岸的与心灵冲突的深刻预言,但毕竟还是古典式的人格投射。鲁夫子的伟大或许在于他具有了一种现代人格的魅力,他在阐释生存与意义、实在与虚无的过程所给人带来的提示,已大大地超过了艺术范畴。周作人不会给人提供如此深邃的价值内涵。鲁迅的世界不仅仅类属于个体生命的价值,他更多地承担着社会与历史的价值。而周作人却越来越局限于个体生存的范围。就其对人的自我设计而言,周作人确有高明的地方,有的深刻性甚至超过了鲁迅。例如对人的异化的感悟,人生存悖论的体味,都是超凡的,这些甚至今天依然是充满生命力的,但也仅此而已。鲁迅覆盖的领域就广阔得多了,他在小说与随感中,一直将人的存在与社会、与历史、与冥冥之中的那个不测的神秘王国纠缠在一起。他甚至把死去的鬼魂也引入到自己的世界里,使我们这些后生在阅读他时,常常被拖进漫长的苦痛里。鲁迅打开了一扇通往地狱的门,也拓开了一条穿越地狱、穿越死亡的生存之路。他的众多作品的背后,昭示的便是这一图式。
残酷的美,大概是他作品里的形式之一。他总是在灰色的天幕间,向人提示着生命的谶语。《祝福》结局写鲁镇的夜,太沉闷了,但却把人与社会的双重文化内蕴弹奏了出来。《孤独者》写人的死灭,没有一点的温吞,如果周作人处理这一题材,大概会绕过,转向别的话题吧?但鲁迅却偏偏咀嚼着死亡,甚至带着更惨烈的目光,打捞黑暗间的一切遗物。他描述魏连殳的死,让我长久摆脱不了那冷气给我带来的惊悸和恐怖。那可怕的一幕所告诉给我的,是人生最大的哀痛。光明与希望在这儿全部轰毁了。
粗人扛起棺盖来,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5]
生命中无法承受的一切,鲁迅以超常的神姿把它承接过来。不是回避,不是弱化,而是加色、加味,将其揉成巨大的版块,镶嵌在精神的天幕上。这是只有心灵绝望的人才会有的体验。这体验很像萨特,也类似于卡夫卡,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几分相似。鲁迅在大量这样的描写里,很少自贱的影子,而是从中把心灵的意象指向苍穹,一种深刻的哲学意味,便在这里诞生了。
那是一个黑色而壮美的所在,他那样从容大度地挥洒着思想。从不借助于天启的神明,也不乞求于幻想,他把一切都还原到一种存在与非存在之间,思想的上空是一片墨色的月夜,古老的幽灵从这里走出,灰暗的记忆从这里走出,生与死的预言也从这里走出。《秋夜》写人的怪谲的心绪,可谓奇特已极,他将凡人没有的表达式,以梦幻的、神奇的方式排列出来: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映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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