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时郭沫若已形成自己的诗论,那么这就是它的核心。他明确提出诗只能是“我们心中的诗意诗境底纯真的表现”,是“命泉中流出来的Strain(音乐),心琴上弹出来的Melody(曲调)”,而绝不是无病之呻吟。他的主张得到了宗白华、田寿昌的首肯和赏识,白华特地将这封信在《学灯》上揭载了出来,寿昌则认为沫若的诗正是他的这一理论付诸实践的产物,因而赞叹道:“与其说你有诗才,无宁说你有诗魂,因为你的诗首首都是你的血,你的泪,你的自叙传,你的忏悔录啊。”①他们三人都倾慕歌德,信中常以这位诗人为谈话的主题,相期多多介绍和研究他的著作,这是因为歌德所处的“胁迫时代”,同他们当时所生活的时代“很相近”。为此,白华草拟《德国诗人歌德的人生观与宇宙观》,沫若给他提供材料,寿昌撰写《歌德诗中所表现的思想》,沫若又帮他翻译了大部分需引录的诗。此外,沫若还曾一度建议纠集志同道合者组织“歌德研究会”,以求对这位伟大的作家做一个有系统的研究。就在这一年的夏天,他应共学社函约,翻译了歌德的代表作《浮士德》第一部。他觉得作品内容所反映的,很象我国“五四”这一新旧嬗变的时代,自己的心弦和青年歌德的心弦起了共鸣,以致在译述的过程中时而大声朗诵,时而爽朗大笑,在一种类似崇拜的心情支配下完成了译事,仿佛等于自己在创作一样。遗憾的是译稿未能及时出版,只是曾在《学灯》上刊载过一部分。
--------
①《三叶集》第79页,亚东图书馆1923年9月版。
以文会友终究不如直接晤面。一九二○年三月十九日午前,沫若正在厨房里边烧水煮饭,边阅读比利时诗人和戏剧家维尔哈伦的英译本诗剧,突然听到叩门声。开门一看,只见一个颜面清癯的陌生青年站在面前,不待发问就先启齿:“你是密司脱郭么?我姓田,……”沫若马上意识到这就是寿昌,便转身请他到楼上去坐。安娜闻声也从床上起来,她垂着黑发,手抱婴儿,含笑迎客上楼。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博生出世刚满三天,家中自然显得忙乱不堪。沫若一会儿上楼陪客,一会儿下楼煮饭,好在宾主一见如故,交谈甚欢。寿昌口若悬河,大谈自己的抱负和著译计划;沫若除表示赞许之外,亦谈到自己的志愿,说是“只想当个小小的创作家”。由于只顾谈话,锅子里的牛肉竟烧焦了,午餐只得请客人将就着吃焦糊牛肉,外加白水煮豆腐、萝菔打清汤,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午后,沫若手牵和儿陪同寿昌漫步博多湾。展现在眼前的,一边是莹洁如玉的砂岸,一边是青翠蓊郁的十里松原。沫若指着海岸上残留的古代战垒,重温了元军东征日本于此遇强台风全军覆没的旧事,寿昌听得津津有味。他们沿着海岸,穿过医科大学,走进东公园。令人怵目的是,园内松林中骈列着龟山天皇和日莲和尚的铜像,这两人都与元军东征失利的事有关。龟山像脚正面有一碑,上书“敌国降伏”四字,引起沫若和寿昌无限的敌忾。寿昌问:“是‘敌国来降伏’,还是‘降伏于敌国’呢?”按照日文词序,两种读法都可以。沫若带着嘲讽的口吻说:“这真是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他心里明白:当初只可惜东风未与元军便罢了。
离福冈不远有个太宰府,名见中国史乘,亦因元军东征而得名,是一游览胜地。二十三日早晨,沫若特邀寿昌同去一游。他们乘坐的火车在一望无际的田畴中飞奔。沫若望着车窗外旋回飞舞的大自然,听着车轮鞺鞑的进行曲,念着立体派诗人韦伯的《瞬间》一诗,一边体会诗中借自然音律所表现的“全宇宙之无时无刻无昼无夜都在流徙创化”的妙味,一边在酝酿自己的立体诗《新生》:
…………
火车
高笑
向……向……
向……向……
向着黄……
向着黄……
向着黄金的太阳
飞……飞……飞……
飞跑,
飞跑,
飞跑。
好!好!好!……
车过二日市,他们改作步行。一路上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青青的麦苗,涓涓的溪流,啾啾的鸟鸣,大自然供给了无穷无尽的诗料,他们时而触景生情,即兴占吐。沫若于此颇悟得了些诗的妙诀,忙不迭地对寿昌说:“凡为艺术品于最不经意时得来的,最是神品。”
他们在太宰府内观赏之余,饮酒谈诗,醉后互相扶依,蹁跹于梅花树下,倏地灵感又自天来,沫若放歌赞美这自我表现的全宇宙底本体:
花呀!爱呀!
宇宙底精髓呀!
生命底源泉呀!
假使春天莫有花,
人生莫有爱,
到底成了个什么的世界?①
--------
①《梅花树下醉歌》,见《三叶集》第160页。
两人还一同“照了一个相,并立着,手拉着手,作歌德和席勒的铜像状”①。当时沫若和寿昌的确在以歌德和席勒暗自期许,就在这次相会期间,他们曾在沫若家的小楼上对座共读了这两位作家的不少作品,并交谈了各自赞赏的篇章。
--------
①田汉:《关于〈关汉卿〉的通信》,《剧本》1958年6月号。
这次与寿昌相聚,仅仅六天就分了手。初交撒下的友谊的种子,必将破土发芽、开花结果。为了让白华也能分享他们的快乐,沫若便赶紧写信把这一切告诉了他。郭沫若、田寿昌和宗白华,恰似三叶草的三片叶瓣,彼此并蒂矗生,相互依存,后来由寿昌提议将他们三个月来的二十通书简结集公诸于世,沫若特取《三叶集》为书名,以三叶作为三人友情结合之象征。被田寿昌称为“中国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这部通信集,真实地记录了这三个有为的青年并肩跃身文艺新潮的心声和足音。该书由上海亚东图书馆于一九二○年五月出版后,立刻引起了广大青年读者的共鸣和社会的关注,三、四年内竟重印了六次,“这要算是在‘五四’潮流中继胡适的《尝试集》之后,有文学意义的第二个集子”①。
--------
①《凫进文艺的新潮》,1945年7月《文哨》第1卷第2期。
九
“神州文学久枯馁,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来不可止,文学革命其时矣。”①“五四”以后,我国文坛新潮澎湃,健者云起,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郭沫若一出山就处在这样的时代,他的创作生活是同新文化运动一起开始的,但在“五四”风云人物的队伍里,他是后起之秀,不用说第一个尝试白话诗的胡适(1891—1962),就是周作人(1885—1968)、沈尹默(1883—1971)、刘半农(1891—1934)、康白情、俞平伯等人,在诗坛上露面也都比他要早一些。然而,他却后来居上了。
随着新文化运动的不断深入,沫若的诗作络绎不绝地在《学灯》上揭载出来,有时一首诗连载两天,把整版的篇幅都占了。接着,《民铎》、《学艺》、《少年中国》等杂志也开始刊载他的作品。“他唱出了自己最好的,也是我们民族最好的歌”②,“具有新诗国的开国气象”③。
52书库推荐浏览: 龚济民+方仁念 郭沫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