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要成为坚强的战士,那就不但自己能经受住生死的考验,而且也要能承受住战友们死亡的沉重打击。四月八日,叶挺夫妇以及王若飞、博古、邓发、黄齐生在由重庆飞往延安途中因飞机失事于黑茶山不幸遇难。在追悼大会上,沫若宣读祭文:“生为民主,死为民主……”他的声音一会儿低沉,一会儿高亢,祭文在他手中颤动着,他如泣如诉,群众也声泪俱下。
民主的战士们呵,崇高的榜样,
为着争取和平胜利飞往北方,
遇着了雨暴风狂,被迫下降。
这天大的损失呵怎样补偿?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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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蜩螗集·挽四八烈士歌》。
这万种辛酸的冲击,万种悲愤的煎熬,万种回忆的洄漩,折磨着沫若伤痕累累的心头,他生平从不曾遇到过这样沉重的悲伤。
沫若知道过度的悲伤是无济于事的,重要的是继承烈士们的遗志。他擦干眼泪,细细思量国家的前途:是走向民主团结,还是维持独裁分裂,当时的中国仍然处在生死的歧途上。他依然无法定心做学问或搞创作,党组织需要他继续以无党无派人士的特殊身份,进一步做好统战工作。在这样的时刻,他认为无党无派的社会贤达,尤其要检点自己是否真正的既贤且达,不要藏在无党无派的幌子里干着助桀为虐的帮闲勾当。只要有利于民主团结,他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与各民主党派著名人士共同发起和组织各项活动。三月,他与马寅初、沈钧儒等人出席中国经济事业协进会举行的茶会,表示鉴于当前经济危机严重,政治逆流肆行,颇为中国前途忧虑,说要和大家一起为中国和平民主而流血。四月,他与张澜、罗隆基等七十五人联名致电美国国会争取和平委员会,希望该会本着维护世界和平的宗旨,重视由于美国政府以武器装备国民党军队,以及运送国民党军队到东北进行内战所造成的中国的严重局势,并对中美谈判借款事宜可能引起的后果提出忠告。当中国民主宪政促进会重庆分会成立时,他也到会致词祝贺,勉励会员为民主运动作出贡献。
沫若时常感慨政治协商会议结束以来的事态。继重庆较场口血案而起的,还有南通血案:三月十八日,江苏南通市民集会要求和平、反对内战,遭到国民党军警武装镇压,多人受伤、被捕,甚至被绑架暗杀;还有北平血案:四月二十一日,在北平中央公园举行的国大问题讲演会议,遭国民党特务破坏,陈瑾昆、江绍原教授被殴受伤;还有……在沫若看来,这些血案都是“较场口的翻版”。“人民在苦难中伸长颈子望了两三个月,所望到的是什么呢?顽固法西斯分子的愈演愈丑的闹剧,漫天的扯诳,遍地的灾荒”,沫若不能不大声疾呼:“我们不能再沉默了。我们要吼出在苦难中的人民的呼声。”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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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天地玄黄·〈联合三日刊〉发刊词》
在国家处于这样的非常时期,学术、文艺也要动员起来为促进和平民主运动而出力。作为学术界的泰斗、文坛上的巨子,沫若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在这方面所应负的使命。为了将致力于民主文化的学者自由结合起来,他与马寓初、侯外庐、邓初民等人成立中国学术工作者协会,“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他认为实现科学与民主这个“五四”以来的课题,今天依然是学术工作者亟待解决的课题,只是我们的工作场所不应该局限于狭隘的研究室或实验室,应该扩大成为社会或国家,这才是“把科学精神来切实地领导政治”。
自从一九三八年三月在武汉成立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一九四五年十月该会改名为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沫若一直是理事,先后为文协做了大量工作,特别是在一九四二年以后为贯彻毛泽东《讲话》精神,无论在理论阐述抑或创作实践方面,他都力图紧紧跟上。现在在《文艺工作展望》一文中,他又说:
文艺既以民主为其内容,当然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在争取民主。首先我们总得浸透于民主的精神,贯彻着民主的号召。……
或许有的朋友会说,那样是太政治的了,那样是把文艺作为了政治的奴婢。这种见解应该是过了时的。文艺不仅要政治的,而且要比政治还要政治的。假使文艺不想做“政治的奴婢”的话,那倒应该做“政治的主妇”,把政治领导起来。伟大的文艺作家,无论古今中外,他都是领导着时代,领导着政治,向前大踏步地走着的。
在为全国文协所作的《纪念第二届“五四”文艺节告全国文艺工作者书》中,沫若更全面地论述了文艺工作在和平民主运动中的地位和作用,具体指示了今后开展工作的原则,强调“文艺是始于人民,终于人民的”,人民既然需要和平与民主,文艺便应当歌颂和平而诅咒一切反和平的障碍,便应当表扬民主而抨击一切反民主的存在。总之,他认定文艺工作者必须在斗争实践、创作实践中体验人民的一切,扫荡所有反人民、非人民的意识,务使自己成为人民以下,而不是人民以上或以外的任何存在,从这样的立场、观点和生活出发,才能产生真正的民主文艺。他压根儿没有想到,这篇文章在《新华日报》发表后不久,延安《解放日报》特以《中国新文艺运动中一个有历史意义的文献》为题刊出专文,予以高度评价。
这时候沫若已经准备离开重庆。五月初,国民政府还都南京。由于抗战的胜利,文化中心又逐渐转移到上海,原来麇集重庆的文化人现在纷纷走出青木关,沫若终究也决定择日东下。五月四日,他去抗建堂参加庆祝文艺节大会,演讲完毕后从台上一跃而下,坐在前排一只空位子上,恰好邻座是上海一家报纸的特派记者黄裳。这是一个很好的采访机会,黄裳自然不肯放过。考虑到沫若是重听的,交头接耳谈显然不合适,他便从笔记本上扯了一张纸,写上“请郭先生赐予访问的机会”几个字,书面提了几个问题,每个问题下面都留有空白,然后递给沫若。沫若接过一看,欣然顿首,随即从黄裳手中接过钢笔,迅速作了回答:
“先生何时赴京?”
“六日至十日之间。”
“先生赴京后工作计划如何?创作?剧作?”
“将往上海。两种都想进行。另外还想研究历史,尤其是农民运动史。”
“对于郁达夫先生遗集事,及郁先生的最后的情形有所闻否?”
“到上海后进行全集事。无所闻。”
“先生对最近时局的观感若何?”
“我是乐观的,虽有曲折,但民主终必胜利。”①
一九四六年五月八日,沫若举家乘飞机赴上海。离渝前夕,他曾对《新华日报》记者发表谈话,深深感到过去的工作仍然做得不够,虽然在文艺的道路上找到并确立了为人民服务以及民主的正确方向,但今后还要加倍努力。回顾重庆六年半来的战斗生活,他觉得重庆既值得留恋,又特别令人讨厌,且不说“闷热,崎岖,不干净,一切都逼榨着人”,尤其是“它有那些比老鼠更多的特种老鼠。那些家伙在今后一段相当时期内,恐怕还要更加跳梁吧。假如沧白堂和较场口的石子没有再落到自己身上的份时,想到尚在重庆的战友们,谁能不对于重庆更加留恋?”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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