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样升起_[美]海明威【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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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直起身来。我用一只胳臂搂住她,她背靠在我的身上,我们俩十分安详。她正用她那惯常的神情盯着我的眼睛,使人纳闷,她是否真正在用自己的眼睛观看。似乎等到世界上别人的眼睛都停止了注视,她那双眼睛还会一直看个不止。她是那样看着我,仿佛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她不是用这种眼神看的,可是实际上,有很多东西她都不敢正视。

  “那么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我说。

  “不知道,”她说,“我不愿意再受折磨了。”

  “那么我们还是分手的好。”

  “可是,亲爱的,我看不到你可不行。你并不完全明白。”

  “我不明白,不过在一起总得这样。””

  “这是我的过错。不过,难道我们不在为我们这一切行为付出代价?”

  她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她眼睛里的景深时时不同,有时看来平板一片。这会儿,你可以在她眼睛里一直望到她的内心深处。

  “我想到我给很多人带来痛苦。我现在正在还这笔债呢。”

  “别说傻话了,”我说。“而且,对我自己的遭遇,我总是一笑置之。我从来不去想它。”

  “是的,我想你是不会的。”

  “好了,别谈这些啦。”

  “有一次,我自己对这种事也觉得好笑。”她的目光躲着我。“我兄弟有个朋友从蒙斯回家来,也是那个样子。仿佛战争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小伙子们什么事也不懂,是不是?”

  “对,”我说。“人人都是这样,什么事也不懂。”

  我圆满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过去,我也许曾从绝大多数的角度来考虑过这件事,包括这一种看法:某些创伤,或者残疾,会成为取笑的对象,但实际上对受伤或者有残疾的人来说,这个问题仍然是够严重的。

  “真有趣,”我说。“非常有趣。但是谈情说爱也是富有乐趣的。”

  “你这么看?”她的眼睛望进去又变得平板一片了。

  “我指的不是你想的那种乐趣。那多少是一种叫人欢欣的感情。”

  “不对,”她说。“我认为这是人间地狱般的痛苦。”

  “见面总是叫人高兴的。”

  “不。我可不这么想。”

  “你不想和我见面?”

  “我不得不如此。”

  此时,我们坐着象两个陌生人。右边是蒙特苏里公园。那家饭店里有一个鳟鱼池,在那里你可以坐着眺望公园景色,但是饭店已经关门了,黑洞洞的。司机扭过头来。

  “你想到哪儿去?”我问。勃莱特把头扭过去。“噢,到‘雅士’去吧。”“雅士咖啡馆,”我吩咐司机说。“在蒙帕纳斯大街。”我们径直开去,绕过守卫着开往蒙特劳奇区的电车的贝尔福狮子像。勃莱特两眼直视前方。车子驶在拉斯帕埃大街上,望得见蒙帕纳斯大街上的灯光了,勃莱特说:“我想要求你做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见怪。”

  “别说傻话了。”“到那儿之前,你再吻我一次。”

  等汽车停下,我下车付了车钱。勃莱特一面跨出车门,一面戴上帽子。她伸手给我握着,走下车来。她的手在颤抖。“喂,我的样子是不是很狼狈?”她拉下她戴的男式毡帽,走进咖啡馆。参加舞会的那伙人几乎都在里面,有靠着酒吧柜站着的,也有在桌子边坐着的。

  “嗨,朋友们,”勃莱特说。“我要喝一杯。”

  “啊,勃莱特!勃莱特!”小个子希腊人从人堆里向她挤过来,他是一位肖像画家,自称公爵,但别人都叫他齐齐。“我告诉你件好事。”

  “你好,齐齐,”勃莱特说。

  “我希望你见一见我的一个朋友,”齐齐说。一个胖子走上前来。

  “米比波普勒斯伯爵,来见见我的朋友阿施利夫人。”

  “你好?”勃莱特说。

  “哦,夫人,您在巴黎玩得尽兴吧?”表链上系着一颗麋鹿牙齿的米比波普勒斯伯爵问。

  “还可以,”勃莱特说。

  “巴黎真是个好地方,”伯爵说。“不过我想您在伦敦也有许多好玩的。”

  “是啊,”勃莱特说。“好玩着哩。”布雷多克斯坐在一张桌边叫我过去。

  “巴恩斯,”他说,“来一杯。你那个女朋友跟人吵得好凶啊。”“吵什么?”

  “为了老板娘的女儿说了些什么。吵得真热闹。你知道,她可真行。她亮出她的黄票,硬要老板娘的女儿也拿出来。好一顿嚷嚷。”

  “后来怎么样?”

  “哦,有人把她送回家去了。姑娘长得可不赖。说一口漂亮的行话。坐下喝一杯吧。”

  “不喝了,”我说。“我得走了。看见科恩没有?”

  “他和弗朗西丝回家了,”布雷多克斯太太插嘴说。

  “真可怜,他看来消沉得很,”布雷多克斯说。

  “他确实这样,”布雷多克斯太太说。

  “我要回去了,”我说。“再见吧!”

  我到酒吧柜边和勃莱特说了再见。伯爵在叫香槟酒。“先生,您能赏光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吗?”他问。

  “不喝了。非常感谢。我得走了。”

  “真的要走?”勃莱特问。

  “是的,”我说。“我头痛得厉害。”

  “明天见?”

  “到办公室来吧。”

  “恐怕不成。”

  “好吧,你说在哪儿?”

  “五点钟左右,哪儿都行。”

  “那么在对岸找个地方吧。”

  “好。五点钟我在克里荣旅馆。”

  “别失约啊,”我说。

  “别担心,”勃莱特说。“我从来没有糊弄过你,有过吗?”

  “迈克有没有信来?”

  “今天来了一封。”

  “再见,先生,”伯爵说。

  我走到外面人行道上,向圣米歇尔大街走去,走过依然高朋满座的洛东达咖啡馆门前的那些桌子,朝马路对面的多姆咖啡馆望去,只见那里的桌子一直排到了人行道边。有人在一张桌边向我挥手,我没看清是谁,顾自往前走去。我想回家去。蒙帕纳斯大街上冷冷清清。拉维涅餐厅已经紧闭店门,人们在丁香园咖啡馆门前把桌子叠起来。我在奈伊的雕像前面走过,它在弧光灯照耀下,耸立在长着新叶的栗子树丛中。靠座基放着一个枯萎的紫红色花圈。我停住脚步,看到上面刻着:波拿巴主义者组织敬建。下署日期已经记不得了。奈伊元帅的雕像看来很威武:脚蹬长靴,在七叶树绿油油的嫩叶丛中举剑示意。我的寓所就在大街对过,沿圣米歇尔大街走过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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