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单纯到复杂,再复归成熟的单纯,我名之智慧。由混沌到清醒,再复归自觉的混沌,我名之彻悟。
2
知识关心人的限度之内的事,智慧关心人的限度之外的事。
3
成熟了,却不世故,依然一颗童心。成功了,却不虚荣,依然一颗平常心。兼此二心者,我称之为慧心。
4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明白这一道理的人可谓已经得道,堪称智者了。多数人恰好相反,他们永远自诩在为有益之事,永远不知生之有涯。
5
一种回避生命的悲剧性质的智慧无权称作智慧,只配称作生活的精明。
6
对人生的觉悟来自智慧,倘若必待大苦大难然后开悟,慧根也未免太浅。
7
最低的境界是平凡,其次是超凡脱俗,最高是反璞归真的平凡。
8
人心的境界:从野心出发,经过慧心,回到平常心。
9
不避平庸岂非也是一种伟大,不拒小情调岂非也是一种大器度?
10
“你智慧吗?”
“当然——因为我不聪明。如果不智慧,我还有什么优点呢?”
论信仰
1
如今调侃成了新的时髦。调侃者调侃一切信仰,也调侃自己的无信仰,在一片哄笑声中,信仰问题便化作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可笑的问题。
我暗暗吃惊:仅仅几年以前,信仰危机还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曾经引起许多痛苦的思索。莫非人们这么快就已经成熟到可以轻松愉快地一笑置之了?
诚然,抱着过时的信仰不放,或者无信仰而装作有信仰,都是可悲复可笑的,不妨调而侃之,哈哈一笑。可是,当我看见有人把无信仰当作一种光荣来炫耀时,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人生中终究还是有严肃的东西的。信仰是对人生根本目标的确信,其失落的痛苦和寻求的迷惘决非好笑的事情,而对之麻木不仁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自鸣得意的。
2
谈到人的精神追求,真理、信仰、理想这几个词可能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它们是否说的同一件事,譬如说,同一个精神目标,理性称它是真理,意志称它是信仰,情感称它是理想?或者,正因为理性、意志、情感所追求的目标是不同的,它们说的是不同的事,彼此往往还会发生冲突?也许这两种可能都存在,我不太能说清楚。比较清楚的是,在今天,所谓绝对真理、统一信仰、最高理想的存在已经受到普遍怀疑,精神追求越来越成为每个人自己的事情了。正因为此,我们才有可能来诚实地探讨真理、信仰、理想的问题。
3
在信仰崩溃的时代,民族主义往往会抬头。大神死了,人们便寻求小神祗的庇护。
4
你没有信仰吗?
如果有信仰就是终身只接受一种学说,那么,我的确没有信仰。
对各种学说独立思考,有所取舍,形成着也修正着自己的总体立场,我称这为有信仰。
所以,我是有信仰的。
5
虔诚是对待信仰的一种认真的态度,而不是信仰本身。一个本无真正信仰的人却做出虔诚的姿态,必是伪善的。歌德曾在相似的意义上指出:“虔诚是通过灵魂的最纯洁的宁静达到最高修养的手段,凡是把虔诚当作目的和目标来标榜的人,大多是伪善的。”
6
有信仰者永远是少数。利益常常借信仰之名交战。
7
信仰是情感的事,理性不利于信仰。在一个宗教内部,虔信者大多是一些情感强烈理性薄弱的人。理性强烈情感薄弱的人无意做信徒。介于两者之间的是情感和理性皆强的怀疑者,他们渴望信仰而不易得,精神上最痛苦,以及情感和理性皆弱的盲从者,他们实际上并无信仰,只是随大流罢了。
8
怀疑来自过分认真。无所用心的人从不怀疑,但也没有信仰。当然,这不妨碍他们以信仰的名义绞杀怀疑者。
9
《圣经》的最好读者在异教徒之中。
10
弟子往往比宗师更偏执。宗师的偏执多半出于一种创造的激情,因而本质上包含着对新的创造的宽容和鼓励。弟子的偏执却是出于盲信或利益,本质上是敌视创造性的。
11
一种信仰无非就是人生根本意义问题的一个现成答案。有两种人不需要信仰,一种是对此问题从不发问的人,另一种是决心自己去寻找答案的人。前者够不上信仰,后者超越了信仰。
12
当信徒是少年人的事,收信徒是老年人的事。前者还幼稚,后者已腐朽。
要我当信徒,我已太不幼稚。要我收信徒,我还不够腐朽。
13
世上有虔信者,就必定有奇迹。奇迹在虔信者的心里。
14
奇迹是绝望者的希望。
一个不相信奇迹的绝望者是一个真正的绝望者,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或者,是一个勇敢的绝望者,他敢于不要任何希望而活着。
论宗教
1
人的心智不可能是全能的,世上一定有人的心智不能达到的领域,我把那不可知的领域称做神秘。
人的欲望不可能是至高的,世上一定有人的欲望不该亵渎的价值,我把那不可亵渎的价值称做神圣。
然而,我不知道,是否有一个全能的心智主宰着神秘的领域,是否有一个至高的意志制定着神圣的价值。也就是说,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着一个上帝。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本身属于神秘的领域,对此断然肯定或否定都是人的心智的僭越。
宗教的本质不在信神,而在面对神秘的谦卑和面对神圣的敬畏。根据前者,人只是分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根据后者,人才分为有信仰者和无信仰者。
2
近代浪漫哲人多从诗走向神,但他们终究是诗人,而不是神学家。神,不过是诗的别名。
人生要有绝对意义,就必须有神,因为神就是绝对的同义词。但是,必须有,就真有吗?人生的悲剧岂不正在于永远寻找、又永远找不到那必须有的东西?
3
有一位哲学家说:人充其量只能谈论人,决不能谈论神。现在我们知道,人谈论人的能力也极为有限,那么,试图谈论神就更属狂妄了。对于神,我们似乎只能听它,然后把听到的说出来。如果你是一个没有慧根的人,什么也没有听到,那就请免开尊口。然而,谈论神其实是谈论人的一种方式罢了,并且是任何一个想要严肃地谈论人的论者不可或缺的一种方式。如果我们对于人的生存的思考不限于实用和科学,还试图探究人的精神生活之源,那么,我们就不可避免地会触及这方面的问题。
4
有人问我:“你信不信神?”我无法用一句话回答。我的感觉是:我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我找不到神,但我知道神在某个地方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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