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纸屑(短篇集)_周国平【完结】(33)

阅读记录

  你也是一块碑,谁能读懂你身上的铭文?

  我不是碑,也留不下碑。我死后没有墓志铭。

  我一路走去,在水上留下泡沫,在泥上留下痕迹。泡沫转眼进裂,痕迹瞬即泯灭。多数时候,我连泡沫和痕迹也没有,生命消逝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我是易朽的。

  不过我不在乎。我兴致勃勃地打捞我的泡沫,收集我的痕迹。

  2

  我知道我永远成不了莎士比亚、歌德,但是我宁愿永远不读他们的传世名作,也不愿轻易放过—个瞬息的灵感而不去写下我的易朽的诗句。别人的书再伟大,再卓越,也只是别人的生命事件的痕迹。它们也许会触发我的生命事件,但只有我自己才能刻下我的生命事件的痕迹。

  对于我来说,人类历史上任何一部不朽之作都只是在某些时辰进入我的生命,唯有我自己的易朽的作品才与我终生相伴。

  我不企求身后的不朽。在我有生之年,我的文字陪伴着我,唤回我的记忆,沟通我的岁月,这就够了,这就是我唯一可以把握的永恒。

  我不追求尽善尽美。我的作品是我的足迹,我留下它们,以便辨认我走过的路,至于别人对它们作出何种解释,就与我无关了。

  3

  我把易逝的生命兑换成耐久的文字。文字原是我挽留生命的手段,现在却成了目的,而生命本身反而成了手段。

  4

  有各种各样的收藏家。作家也是收藏家,他专门收藏自己的作品。当他打开自己的文柜,摆弄整理自己的文字时,那入迷的心境比起集邮迷、钱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他的收藏品只有一个来源,便是写作。也许正是这种特殊的收藏癖促使他不停地写呵写。

  5

  文字是感觉的保险柜。岁月流逝,当心灵的衰老使你不再能时常产生新鲜的感觉,头脑的衰老使你遗忘了曾经有过的新鲜的感觉时,不必悲哀,打开你的保险柜吧,你会发现你毕竟还是相当富有的。勤于为自己写作的人,晚年不会太凄凉,因为你的文字——也就是不会衰老的那个你———陪伴着你,他比任何伴护更善解人意,更忠实可靠。

  6

  收藏家和创作家是两种不同的人。

  你搜集一切,可是你从不创造。我什么也留不住,可是一旦我有点什么,那必然是任何人都没有的东西。

  7

  写作的快乐是向自己说话的快乐。真正爱写作的人爱他的自我,似乎一切快乐只有被这自我分享之后,才真正成其为快乐。他与人交谈似乎只是为了向自己说话,每有精彩之论,总要向自己复述一遍。

  8

  真正的写作,即完全为自己的写作,往往是从写日记开始的。当一个少年人并非出于师长之命,而是自发地写日记时,他就已经意识到并且试图克服生存的虚幻性质了。他要抵抗生命的流逝,挽留岁月,留下它们曾经存在的确凿证据。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不过是—个改不掉写日记的习惯的人罢了,他的全部作品都是变相的日记。

  9

  灵魂是—片园林,不知不觉中会长出许多植物,然后又不知不觉地凋谢了。我感到惋惜,于是写作。写作使我成为自己的灵魂园林中的一个细心的园丁,将自己所喜爱的植物赶在凋谢之前加以选择、培育、修剪、移植和保存。

  10

  文字的确不能替我们留住生活中最好的东西,它又不愿退而去记叙其次好的东西,于是便奋力创造出另一种最好的东西,这就有了文学。

  11

  留着写回忆录吗?不,现在不写,就永远不能补写了。感觉是复活不了的。年老时写青年时代的回忆,写出的事件也许是青年时代的事件,感觉却是老年人的感觉。犹如刻舟求剑,舟上刻下的事件之痕再多,那一路掉在岁月之流中的许多感受却再也打捞不起来了。

  12

  一切执著,包括对文字的执著,只对身在其中者有意义。隔一层境界看,意义即消失。例如,在忙人眼里,文字只是闲情逸致;在政客眼里,文字只是雕虫小技;在高僧眼里,文字只是浮光掠影。

  13

  我用语词之锁锁住企图逃逸的感觉,打开锁来,发现感觉已经死去。

  14

  文字与眼前的景物、心中的激情有何共同之处呢?所以,写作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工作。

  15

  愈是酣畅的梦,醒后愈是回忆不起来。愈是情景交融的生活,文字愈是不能记叙。

  16

  某位作家太太下的定义:作家是一种喜欢当众抖落自己的或别人的隐私的人。

  作家的辩护:在上帝或永恒面前,不存在隐私。

  17

  拿起书,不安——应当自己来写作。拿起笔,不安——应当自己来生活。

  18

  为什么写作,而不是不写作?

  19

  我是一个有文字癖的人,这癖有种种可笑的表现——

  人前人后,我的闲着的手指会不由自主地在桌上、在裤腿上、在另一根指头上画字。

  上厕所时,我会一遍遍默读面前墙壁上写着的“小便入池”之类的字。

  我舍不得扔掉任何一张我明知无用的小纸片,只要上面写有字迹,似乎是因为意识到我不能再得到一张照原样写有这些字迹的小纸片了。

  我不知道,写作究竟是我患这病的原因呢,抑或只是结果。

  20

  这是我小时候喜欢玩的一个游戏:把我的幼稚的习作工整地抄写在纸上,然后装订成一本本小书。

  现在,我已经正式出版了好几本书了。可是,我羞愧地发现,里面仍有太多幼稚的习作。我安慰自己说:我最好的东西还没有写出来,在那之前写的当然仍是幼稚的习作啦。接着我听见自己责备自己: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幼稚的习作变成书呢?听到这个责备,我忽然理解了并且原谅了自己:原来,我一直不过是在玩着小时候喜欢玩的游戏罢了。

  21

  如果说写作犹如分娩,那么,读自己刚刚出版的作品就恰似看到自己刚刚诞生的孩子一样,会有一种异常的惊喜之感。尽管它的一字一句都出于自己之手,我们仍然觉得像是第一次见面。

  的确是第一次。一堆尚未出版的手稿始终是未完成的,它仍然可能被修改甚至被放弃。直到它出版了,以一本书的形式几乎同时呈现在作者和读者面前,它才第一次获得了独立的生命。读自己的手稿是写的继续;只有当手稿变成可供许多人读的书之后,作者才能作为一名读者真正开始读自己的作品。此后他当然还可以再作修订,但是,由于他和读者记住了第一副面孔,修订便像是做矫形手术,与作品问世前那个自然的孕育过程不可同日而语了。

  22

  写作是一种习惯。对于养成了这种习惯的人来说,几天不写作就会引起身心失调。在此意义上,写作也是他们最基本的健身养生之道。

  23

  为何写作?为了安于自己的笨拙和孤独。为了有理由整天坐在家里,不必出门。为了吸烟时有一种合法的感觉。为了可以不遵守任何作息规则同时又生活得有规律。写作是我的吸毒和慢性自杀,同时又是我的体操和养身之道。

52书库推荐浏览: 周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