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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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走进房来。

  “有什么进展,医生?”

  “没有进展,”他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检查过了——”他把检查的结果详尽地讲给我听。“从那时候起我就等着看。但是没有进展。”

  “你看应当怎么办?”

  “有两个办法。一种是用产钳,但是会撕裂皮肉,相当危险,况且对婴孩可能不利,还有一种就是剖腹手术。”

  “剖腹手术有什么危险?”倘若她死去呢!

  “危险性并不比普通的分娩大一点。”

  “你亲自动手术吗?”

  “是的。我大约要用一小时作准备,请几个人来帮忙。或许不到一小时。”

  “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主张剖腹手术。要是这是我自己的妻子,我也采用这种手术。”

  “手术后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没有。只有开刀的刀疤。”

  “会不会有感染?”

  “危险性不比用产钳那么大。”

  “倘若不动任何手术呢?”

  “到末了还是得想个办法。亨利夫人的精力已经大大消耗了。越趁早动手术就越安全。”

  “那么趁早动手术吧,”我说。

  “我去吩咐作准备。”

  我走进接生间。护士陪着凯瑟琳。凯瑟琳正躺在台子上,被单下肚子高突出来,人很苍白疲惫。

  “你告诉他可以动手术吧?”她问。

  “是的。”

  “这多好啊。这样一小时内就全能解决了。我快垮了,亲爱的。我不行了。请给我那个。不灵了。唉,不灵了!”

  “深呼吸。”

  “我是在深呼吸。唉,再也不灵了。不灵了!”

  “再拿一筒来,”我对护士说。

  “这筒就是新的。”

  “我真是傻瓜啊,亲爱的,”凯瑟琳说。“但是那东西再也不灵了。”

  她哭起来。“哦,我多么渴望生下这个孩子,不要招麻烦,现在我可完了,完全垮了,而它不灵了。哦,亲爱的,它完全不灵了。我只要止痛,死也不顾了。哦,亲爱的,请止住我的痛。又来了。哦哦哦!”她在面罩下呜呜咽咽地呼吸着。“不灵了。不灵了。不灵了。你不要在意,亲爱的。请你别哭。不要在意。我不过是完全垮了。你这可怜的宝贝。我多么爱你,我要努力。这次我要熬一下。他们不可以再给我点什么吗?但愿他们再给我个什么。”

  “我一定使它灵。我把它全开到头。”

  “现在给我吧。”

  我把指针转到了头,她用力作深呼吸,抓在面罩上的那只手放松下来。

  我关掉麻药,拎起面罩。她慢慢苏醒过来,好像从遥远的地方回转来似的。

  “这好极了,亲爱的。哦,你待我太好了。”

  “你勇敢一点,因为我不能老是这么做。这会要你命的。”

  “我再也不是勇敢的了,亲爱的。我全垮了。人家已经把我打垮了。这我现在知道了。”

  “人人都是这样的。”

  “但是这太可怕了。疼痛来个不停,直到使你垮掉为止。”

  “一小时内就都解决了。”

  “这岂不是太好吗?亲爱的,我不会死吧?”

  “不会。我包管你不会。”

  “因为我不想丢下你死去,只是我给弄得累死了,而且我觉得就要死了。”

  “瞎说。人人都有这种感觉的。”

  “有时候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你不会的。你不可以。”

  “但是倘若我死呢?”

  “我不让你死。”

  “赶快给我。给我!”

  过后她又说:“我不会死的。我不愿让自己死去。”

  “你当然不会的。”

  “你陪着我吧?”

  “我不看手术。”

  “我的意思是你别走开。”

  “当然。我始终不会走开的。”

  “你待我真好。又来了,给我。多给我一些。它不灵了!”我把指针拨到三字,然后拨到四字。我希望医生早点回来。拨过了二字,我心里就慌张。

  终于另一位医师来了,带来了两名护士,把凯瑟琳抬上一个有车轮的担架,我们就顺着走廊上走去。担架迅速地在走廊上前进,被推进一部电梯,人人都得紧贴着墙,才能容纳这担架;电梯往上开,接着打开一道门,出了电梯,这橡皮车轮的担架顺着走廊往手术间。医生戴上了帽子和口罩,我几乎认不得了。此外还有一位医生和一些护士。

  “他们得给我一点什么,”凯瑟琳说。“他们得给我一点什么。哦,医生,求求你,多给我一点,叫它有效!”

  有一位医生拿个面罩罩住她的脸,我从门口望进去,看见手术间附有梯形座位的小看台,灯光明亮。

  “你可以从那道门进去,坐在上边看,”一名护士对我说。手术间的上边摆着几条长凳,用栏杆隔开。俯瞰着白色的手术台和那些灯。我望望凯瑟琳。面罩罩在她脸上,现在她很安静。他们把担架往前推。我转身走上走廊。有两名护士正往看台的人口处匆匆赶来。

  “是剖腹手术啊,”一个说。“他们要做剖腹手术了。”

  另外一个笑起来。“我们刚刚赶上。岂不是好运道?”她们走进通看台的门去。

  又一名护士走进来了。她也在匆匆赶来。

  “你直接进去吧。进去吧,”她说。

  “我呆在外边。”

  她赶紧进去了。我在走廊上踱来踱去。我怕进去。我望望窗外。天已黑

  了,但是借着窗内的灯光,我看得出外面在下雨。我走进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看看一只玻璃柜里那些瓶子上的签条。接着我又走出来,站在没有人的走廊上,望着手术间的门。

  一位医生出来了,后面跟着一名护士。医生双手捧着一件什么东西,好像是只刚刚剥了皮的兔子,跨过走廊,走进另外一道门。我走到他刚走进去的门前,发现他们正在房间里对付一个新生的婴孩。医生提起孩子来给我看。他一手提着孩子的脚后跟,一手拍他。

  “他没事吧?”

  “他好极啦。该有五公斤重。”

  我对他没有感情。他跟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似的。我没有当父亲的感觉。

  “这儿子你不觉得骄傲吗?”护士问。他们在洗他,用什么东西包着他。

  我看见那张小黑脸和一只小黑手,但是没见到他动或听到他哭。医生又在给孩子做些什么。看医生样子有点不安。

  “不,”我回答。“他差一点儿要了他妈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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