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没有自己的校舍,社科院研究生院暂时设在北师大校园里,租用那里的教室和宿舍。唯有哲学系例外,在北京市工会干校租屋办学,地点在陶然亭公园南面。一间大教室住十二个人,每人只有一张床和一只小桌子的空间,十分拥挤。草创之初,看得出社科院没有办
学经验,课程和教员都落实不了,给人以乱糟糟临时对付的感觉。不过,这一切都不算什么。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生活已经重新开始,我感到自己有无穷的精力,前面的路再次通向种种美好而未知的事物。
开学几天后,研究生院党委书记温济泽在北京实验剧场作报告,把研究生们的兴奋心情推向了高潮。他在报告中列数中国社会科学的贫困状况,号召我们发奋改变,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两万人口的小国圣马力诺出版了几十卷的百科全书,要与我国交换,而我们只拿出了一本新华词典。他慷慨激昂地宣布:“我们研究生院是贫农,无立锥之地,可是,今后我们要让你们每人住一间房,安上彩色电视!”须知彩电在那时尚属稀罕物品呀。他还宣布:“我们不但要不戴帽子,不抓辫子,不打棍子,而且还要不装袋子。现有的档案也要清理,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去掉!”我清楚地记得,说到这两处时,全场真正是掌声雷动,而这位天真的热血老人自己也感动得热泪盈眶了。不消说,他的诺言未能兑现,至少直到我们毕业,研究生院仍无立锥之地,依然寄人篱下。至于民主化的进程,也比他所想象的曲折漫长,后来他自己好像就吃了不少苦头。当然,进展也是巨大的,一个明显的事实是,随着市场经济的推进,档案对人的束缚越来越弱,“装袋子”已经不再能吓唬多少人。
11月下旬的一天,我骑车经过长安街,发现从西单到电报大楼的长围墙边聚了许多人,人们在看大字报。观者最多的是一张小字报,那是一封致《于无声处》编剧的公开信,批评这出当时大受赞扬的以天安门事件为背景的话剧并没有揭示事件的真实根源——毛晚年的形而上学思想。在我的印象中,这是反思毛晚年的最早公开言论。接着,反思很快呈燎原之势。几天后,我经过历史博物馆,南边是建筑工地,只见高坡下人山人海,马路边停满了自行车。在工棚的木板墙上,贴着一份二十来张纸的大字报。第一页是简短的声明:“我们以实际行动来实践宪法关于结社自由的规定,宣布在北京成立启蒙社。”署名是“贵州的几个青年工人”。正文内容为民主和人权。这份大字报因观点鲜明而引人注目,在当时被广泛谈论。
其后,在官方允许下,西单民主墙成为集中贴大字报的地方。那些天正开三中全会,仿佛是一种呼应,社会上思想也十分活跃,并触及了体制问题,诸如终身制、领导人历史和现实表现的透明性等。每天,民主墙前热闹非凡,马路边停放着数以百千计的自行车,人群熙熙攘攘,挤在前面的人高声朗读,其余的人侧耳倾听,有的人在埋头记录。老外格外活跃,挤在人群里给大字报拍照,或者兴高采烈地与周围的中国人交谈。
后来形势变得复杂起来,民主墙渐渐萧条了,但仍苟延了一年左右。我偶尔还去看看,多的是赴京告状者的控诉和精神病患者的梦呓。有时也能看到好玩的东西,例如,一张题为《胡言乱语》的大字报主张性自由和裸体,一封致美国总统卡特的公开信申请移居美国。这两种要求在当时都足以被看作胡言乱语,不少观者报之以惊诧或耻笑。人们很难料到,在若干年后的中国,移居国外的自由和相当程度的性自由都成了事实,受到了法律的承认或默许。
除了思想的活跃之外,艺术也呈现活跃的景象。朦胧诗从地下走到地上,油印诗刊《今天》在大学生中流传,芒克、北岛、顾城、舒婷等人获得了许多青年崇拜者。1979年春天,全北京都在谈论一个题为《自然,社会,人》的摄影展,它的广告贴在民主墙上,举办者是一个叫“四月影社”的民间团体,展出地点却是中山公园,开了新时期民办艺术活动的先声。在文化禁锢许多年后,它的展品也的确令人耳目一新。湖面上两只鹅,头和脖子埋在水中,屁股朝着镜头,旁白是:“别让他们照,谁知道他们什么目的。”两个老太婆彼此隔着一段距离,把耳朵贴在回音壁上听,对白是:“听见了吗?”“听见了。”“说什么?”“听不清。”这类巧思令参观者忍俊不禁。
电影包括许多国外原版片暂时解禁了,有门路的单位各显神通,源源不断弄来放映。那些日子里,人们生活中的一项主要内容是到处看电影,有时一天要赶好几场。大多是未经译制的原版片,由懂外语的人客串做同声翻译,但水平悬殊。原版片中常有裸体或色情镜头,遇到这种情况,仿佛有不成文的规定,放映员必定现场作技术处理。一般是改变焦距,使银幕上一片模糊,或者遮挡一下镜头,或者干脆掐断,结果把整部影片弄得支离破碎。
手提式录音机在当时还是新鲜玩意儿,人们纷纷托人从沿海地区买来走私货。邓丽君的歌曲刚刚从香港传入,爱好者们争相转录和播放。商店里大批出售曾经遭禁的喇叭裤。街上奇装异服多了,留长发的多了,仿佛突然从地下冒出了一大批艺术家。在公园里,在马路上,情人们当众搂抱接吻。这是正在解冻的中国,不同类型的人在不同方面扮演着先锋的角色,深刻的人在革新思想和艺术,浅薄的人也在通过追求外表的时髦改变着保守的生活观念。
社会上的浪潮在研究生中也引起了震荡。有一天,我们宿舍里爆发了一场辩论,起因是一个同学逛陶然亭公园,看到恋人们在长椅上亲热,大受刺激,回来发议论,谴责这是不讲道德。我反驳道:“人家碍着谁了,怎么就不道德了?”在场同学立刻唇枪舌剑起来,新旧两派各四人,势均力敌。争论的焦点是性自由。我陈述我的观点说:我们国家提倡晚婚,而婚前性关系均被视为不正当乃至非法。人到一定年龄就有性要求,这是自然规律,强行压制的结果是,大部分人不得不苦闷地度过一长段青年时期,而那些不慎或胆敢冲破压制的青年则备受舆论的指责,行政的干涉,留下了洗不掉的污点,影响一生的前途。同时,由于婚前不准同居,结婚是满足性要求的唯一途径,因此造成了许多不成熟的婚姻。结论是婚前应该有性自由。另一个现代派补充说:不但婚前,而且婚后,也应当有性自由。话音刚落,保守派嚷成了一片:“天哪,这不是乱了套了吗?”“简直是在为流氓活动辩护!”“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反驳说:在一切性关系中,只有卖淫和强奸才是流氓活动。一个保守派强调:已婚者应该忠于自己的爱人。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第四个现代派慢条斯理地口吐惊人之语:“打个比方吧,一个中国人,有时去日本玩玩,有时去美国玩玩,能说他不忠于中国吗?”众人大哗,一齐哄笑起来。这第四个现代派名叫王小平,是已故作家王小波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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