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在人的社会本质问题上,存在着最牢固也最荒唐的偏见。人们众口一辞地宣称,在阶级社会里,阶级性是惟一具体的人性,除去阶级性就只剩下了抽象的人性,甚至只剩下了动物性。当真有人质问:如果抽掉了性爱、母爱的阶级属性,人与动物在这些事情上还有什么本质区别?这等于是说,在做爱或哺乳时,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便是怀着阶级感情做这些事的。如此可笑的论点,在当时却是出自理论权威的笔下,占据着主流地位。问题出在这些人把“社会关系的总和”归结为生产关系了,进而归结为阶级关系了,于是也就把人的社会性归结为阶级性了。真实的社会关系却有着丰富的内容,我从两方面进行分析。从横向看,同时代的社会关系不但有阶级,而且有民族、国家、职业、家庭等等,它们都有阶级所不能取代的特殊内涵,在人身上造成相应的社会规定性。此外,还有小环境水平上的个人交往,例如自己所敬佩的师长、知心的朋友或爱侣等,这种交往对于一个人的成长往往会发生重要的、有时甚至是关键性的影响。从纵向看,还存在着历史继承的社会关系,即个人同历史上流传下来的文化的接触和对它们的接受。在分析知识分子的社会属性时,尤应考虑这一点。把人的社会本质简单化的另一表现是,在论及社会关系和人的社会本质的发展过程时,只注意社会制度和阶级类型的更替,忽视了社会关系的发达化和人的社会本质的深刻化这一更重要的方面。人们仿佛故意忘记马克思一再强调的资本主义在这方面所造成的巨大历史进步,即乡界、省界、国界被打破,个人越来越成为世界公民,或者用马克思自己的话来说,“狭隘地域性的个人为世界历史性的、真正普遍的个人所代替”。
第三,人性是在人的活动中形成和发展的。人的活动区别于动物的生命活动的本质特征是自由,即以活动本身也就是能力的运用和发展本身为目的和最高享受。在此意义上,可是把自由活动规定为人的真正本质,它是人的价值和使命之所在,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目标。最大限度地保证一切个人自由发展其能力的社会,才是合乎人的本性的社会。然而,在迄今为止的历史中,对于人类大多数成员来说,活动始终被贬低为维持人的肉体存在的单纯手段了,这就是异化。其原因主要是生产力低下,物质生产不可避免地占用了人类绝大部分时间。但是,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已足以使这种情况不再必要,惟一的障碍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因此,他得出了所有制革命的结论。按照他的设想,在生产力高度发展而又消灭了私有制的共产主义,人的自由发展就能取代物质生产成为历史的主要内容了。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在以自由为最高价值这一点上,马克思完全是忠实于西方精神传统的,他与自由主义思想家的分歧更多在于实现这一价值理想的途径。
我的硕士论文没有出版,只发表了其中的若干章节。后来,有的海外刊物在回顾八十年代初国内学界关于人的问题的争论时,把我列为一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不过,我本人对当时那种引经据典的论战方式和寻章摘句的写作风格很不满意。引证马克思是为了打开一个禁区,可是,世上本无禁区,庸人自设之。按我的性情,我是宁愿去尝神设的禁果而不是去闯人设的禁区的。我始终意识到,当我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还不是我自己。我辛勤地写着,可是很少是我自己在说话。我不愿做一架学术机器,哪怕是一架高效率的机器,消耗大量的知识原料,制造出一批批学术产品。不,我还必须有灵魂,我要做一个有灵魂的活生生的人。假如我真的需要一种体系,也仅仅是为了更加完整地表达我的人生感受。是的,仍然是人生,它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我必须时时感受它,这样才觉得自己是一个活人。我尚未找到适合于我的表达方式。
四 迟到的初恋
我到北京后,一刻也没有忘记留在广西大山沟里的妻子,我知道独自一人在那里过日子有多么冷清。因此,每隔四五天,我必给她寄出一封厚厚的信。有同学发现我老是埋头写信,感到好奇,一听是给老婆的,就嘲笑说,没见过给老婆写信这么勤的,那有什么意思。我实在是惦念敏子,怕她承受不了那份孤单。看一场电影回来,我会详细地描述情节和感想,想让她分享看电影的愉快。我不断地给她打气,鼓励她自学英语和其他知识,可以使生活有点内容,一旦调来北京,也便于找到合适的工作。在我给她的信中,有一大部分是我的日记。我不再用日记本,日记都写在纸上,随信一起寄去。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让她随时了解我的日常生活、思想以及北京的情况,既给她解闷,也防止我们之间越来越隔膜。然而,我很快发现,把日记和信合一的做法实际上产生了极大的麻烦。经常的情形是,我在日记中写的某个想法引起了她的误解或不满,她回给我一封气愤和怨恨的信,或者干脆不回信,于是我必须写信解释这个想法的来龙去脉,然后焦虑地等待她的下一封信,不知道能否得到她的谅解。在我们的通信过程中,这样的龃龉层出不穷,使我不禁后悔随时汇报思想之迂腐。但是,让她了解我的愿望始终占着上风,我也就继续这样做。
事后来看,敏子的生气并非完全出于误解。每次她这样发作,多半是因为我在日记中谈到了对性、爱情、婚姻的看法,或者与女孩们的来往。我的看法当然是十分通达的,这就引起了她的警觉和担忧。就当时而言,我的确是在谈自己的思想,因此责怪她太容易联系实际,不善于从哲学和社会的角度思考问题。我向她指出,赞同性自由不等于我想和别的女人通奸,就像主张离婚自由不等于我想和她离婚一样。我的通达看法完全不妨碍我比别的丈夫更温存也更热烈地爱自己的妻子,毋宁说,只有一个主张爱情自由的人才懂得真正爱一个人,他爱起来是不会虚假的。我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我决不会抛弃一个共患难的伴侣,尤其是因为,她如此爱我,我已成为她的全部生活和惟一寄托,就更不可能做出绝情的事情了。我无比真诚地写了许多这类话,毫不怀疑自己一定会信守发自心底的誓言。可是,女人的直觉比书生的抒情更接近真理,敏子依然处在深深的不安之中。
在一次通信中,敏子明确告诉我,她之所以对我不放心,不是因为我的为人,对此她是信任的,而正是因为我对问题的通达看法。她比我更清楚地看到,一个把爱情视为人生主要价值和婚姻惟一理由的人,却和自己不太爱的人结了婚,他一旦有了接触更多异性的机会,必然会发生什么事情。到时候,无论人品和良心,还是共患难的经历,都将阻挡不了那件事情的发生。也许正因为如此,在相当时期里,我们两人都不同程度地生活在自欺之中,尽管方式不同。她常常对人兴奋地谈论我,说我如何好,如何爱她,我则不断地向自己也向她陈述理由,证明她是值得我爱的。在她是感觉到了危机,便急于逃到自己编织的梦境中去,在我则是要抵御爱情之梦的诱惑,便竭力美化既成的婚姻事实。我不愿正视明显的缺憾,仿佛必须到有一个人出现,使我积压的爱欲如火山般爆发,才明白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恋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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