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
我相信,灵魂和肉体必定有着不同的来源。我只能相信,不能证明,因为灵魂的 来源是神秘的,而一切用肉体解释灵魂的尝试都过于牵强。
有时候我想,人的肉体是相似的,由同样的物质组成,服从着同样的生物学法则,惟有灵魂 的不同才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有时候我又想,灵魂是神在肉体中的栖居,不管人 的肉体在肤色和外貌上怎样千差万别,那栖居于其中的必定是同一个神。
肉体会患病,会残疾,会衰老,对此我感觉到的不仅是悲哀,更是屈辱,以至于会相信这样 一种说法:肉体不是灵魂的好的居所,灵魂离开肉体也许真的是解脱。
肉体终有一死。灵魂会不会死呢?这永远是一个谜。既然我们不知道灵魂的来源,我们也就 不可能知道它的去向。
肉体使人难堪不在于它有欲望,而在于它迟早有一天会因为疾病和衰老而失去欲望,变成一 个奇怪的无用的东西。这时候,再活泼的精神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眼看着肉体衰败下去,自己 也终将被它拖向衰败,与它同归于尽。一颗仍然生气勃勃的心灵却注定要为背弃它的肉体殉 葬,世上没有比这更使精神感到屈辱的事情了。所谓灵与肉的冲突,惟在此时最触目惊心。
一个人的灵魂不安于有生有灭的肉身生活的限制,寻求超越的途径,不管他的寻求有无结果 ,寻求本身已经使他和肉身生活保持了一个距离。这个距离便是他的自由,他的收获。
肉体需要有它的极限,超于此上的都是精神需要。奢侈,挥霍,排场,虚荣,这些都不是直 接的肉体享受,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当然是比较低级的满足。一个人在肉体需要得到了 满足的基础上,他的剩余精力必然要投向对精神需要的追求,而精神需要有高低之分,由此 分出了人的灵魂和生命质量的优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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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守精神的家园
周国平
现代世界是商品世界,我们不能脱离这个世界求个人的生存和发展,这是一个事实。 但是,这不是全部事实。我们同时还生活在历史和宇宙中,生活在自己惟一的一次生命过程 中。所以,对于我们的行为,我们不能只用交换价值来衡量,而应有更加开阔久远的参照系 。在投入现代潮流的同时,我们要有所坚守,坚守那些永恒的人生价值。一个不能投入的人 是一个落伍者,一个无所坚守的人是一个随波逐流者。前者令人同情,后者令人鄙视。也许 有人两者兼顾,成为一个高瞻远瞩的弄潮儿,那当然就是令人钦佩的了。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在一切"最高指示"中,至少这一句的确不会过时。
在那个"突出政治"的年代,我对它有自己的读法,我把它读作:人不该只有政治狂热,把 自己的灵魂淹没在红彤彤的标语口号海洋里。
在如今崇拜金钱的氛围中,我又想起了这句话,并且给它加上新的注解:人不该只求物质奢 华,把自己的灵魂淹没在花花绿绿的商品海洋里。
世事无常,潮流变迁。相同的是,凡潮流都可能(当然不是必定)会淹没人的那一颗脆弱的灵 魂。因此,愿我们投入任何潮流时都永远保持这一种清醒:"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天下滔滔,象牙塔一座接一座倾塌了。我平静地望着它们的残骸随波漂走,庆幸许多被囚的 普通灵魂获得了解放。
可是,当我发现还有若干象牙塔依然零星地竖立着时,禁不住向它们深深鞠躬了。我心想, 坚守在其中的不知是一些怎样奇特的灵魂呢。
休说精神永存,我知道万有皆逝,精神也不能幸免。然而,即使岁月的洪水终将荡尽地球上 -切生命的痕迹,罗丹的雕塑仍非徒劳;即使徒劳,罗丹仍要雕塑。那么,一种不怕徒劳仍 要闪光的精神岂不超越了时间的判决,因而也超越了死亡?
所以,我仍然要说:万有皆逝,惟有精神永存。
世纪已临近黄昏,路上的流浪儿多了。我听见他们在焦灼地发问:物质的世纪,何处是精神 的家园?
我笑答:既然世上还有如许关注着精神命运的心灵,精神何尝无家可归?
世上本无家,渴望与渴望相遇,便有了家。
人类精神始终在追求某种永恒的价值,这种追求已经形成为一种持久的精神事业和传统。当 我也以自己的追求加入这一事业和传统时,我渐渐明白,这一事业和传统超越于一切优秀个 人的生死而世代延续,它本身就具有一种永恒的价值,甚至是人世间惟一可能和真实的永恒 。
人生境界的三项指标:生活情趣,文化品位,精神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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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主义
周国平
据说,一个人如果在十四岁时不是理想主义者,他一定庸俗得可怕,如果在四十岁 时仍是理想主义者,他又未免幼稚得可笑。
我们或许可以引申说,一个民族如果全体都陷入某种理想主义的狂热,当然太天真,如果在 它的青年人中竟然也难觅理想主义者,又实在太堕落了。
由此我又相信,在理想主义普遍遭耻笑的时代,一个人仍然坚持做理想主义者,就必定不是 因为幼稚,而是因为精神上的成熟和自觉。
有两种理想。一种是社会理想,旨在救世和社会改造。另一种是人生理想,旨在自救和个人 完善。如果说前者还有一个是否切合社会实际的问题,那么,对于后者来说,这个问题根本 不存在。人生理想仅仅关涉个人的灵魂,在任何社会条件下,-个人总是可以追求智慧和美 德的。如果你不追求,那只是因为你不想,决不能以不切实际为由来替自己辩解。
理想有何用?
人有灵魂生活和肉身生活。灵魂生活也是人生最真实的组成部分。
理想便是灵魂生活的寄托。
所以,就处世来说,如果世道重实利而轻理想,理想主义会显得不合时宜;就做人来说,只 要一个人看重灵魂生活,理想主义对他便永远不会过时。
当然,对于没有灵魂的东西,理想毫无用处。
不存在事实,只存在对事实的解释。当一种解释被经验所证明时,我们便称它为真理。由于 经验总是有限的,所以真理总是相对的。
有一类解释是针对整个世界及其本质、起源、目的等等的,这类解释永远不能被经验所证明 或否定,我们把这类解释称做信仰。
理想也是一种解释,它立足于价值立场来解释人生或者社会。作为价值尺度,理想一点儿也 不虚无缥缈,一个人有没有理想,有怎样的理想,非常具体地体现在他的生活方式和处世态 度中。
圣徒是激进的理想主义者,智者是温和的理想主义者。
在没有上帝的世界上,一个寻求信仰而不可得的理想主义者会转而寻求智慧的救助,于是成 为智者。
我们永远只能生活在现在,要伟大就现在伟大,要超脱就现在超脱,要快乐就现在快乐。总 之,如果你心目中有了一种生活的理想,那么,你应该现在就来实现它。倘若你只是想像将 来有一天能够伟大、超脱或快乐,而现在却总是委琐、钻营、苦恼,则我敢断定你永远不会 有伟大、超脱、快乐的一天。作为一种生活态度,理想是现在进行时的,而不是将来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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