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_曹雪芹【完结】(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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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道:“明日闲了,我一个人做出十二首来。”李纨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雅就是了。”

  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螃蟹来,就在大圆桌上吃了一回。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众人看道: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一时要一百首也有。”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褒贬人家。”黛玉听了,也不答言,略一仰首微吟,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众人看到: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正喝彩时,黛玉便一把撕了,命人烧去,因笑道:“我做的不及你的,我烧了罢。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看。”

  宝钗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出来。大家看时,写道: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骂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看底下道: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众人看毕,都说:“这方是食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说着,只见平儿复进园来。不知却做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村老老是信口开河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话说众人见平儿来了,都说:“你们奶奶做什么呢,怎么不来了?”平儿笑道:“他那里得空儿来?因为说没得好生吃,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叫我再要几个拿了家去吃罢。”湘云道:“有,多着呢!”忙命人拿盒子装了十个极大的。平儿道:“多拿几个团脐的。”众人又拉平儿坐,平儿不肯,李纨瞅着他笑道:“偏叫你坐!”因拉他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纨道:“偏不许你去!显见得你只有风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说着,又命嬷嬷们:“先送了盒子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那婆子一时拿了盒子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这个盒子里,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又向平儿道:“说了:‘使唤你来,你就贪住嘴不去了,叫你少喝钟儿罢。’”平儿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一面说,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纨揽着他笑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做奶奶太太看?”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着,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这么摸的我怪痒痒的。”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么?”平儿道:“是钥匙。”李氏道:“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怕人偷了去,这么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着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我来打趣着取笑儿了。”

  宝钗笑道:“这倒是真话。我们没事评论起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李纨道:“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鸳鸯姑娘,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他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的那些穿带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诳骗了多少去呢!况且他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上好话儿,还倒不倚势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日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得上他?”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 ‘老实’!心里可有数儿呢。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后告诉太太。”李纨道:“那也罢了。”指着宝玉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凤丫头就是个楚霸王,也得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他不是这丫头,他就得这么周到了?”平儿道:“先时赔了四个丫头来,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儿了。”

  李纨道:“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是他们不如意,所以你大爷一没了,我趁着年轻都打发了。要是有一个好的守的住,我到底也有个膀臂了。”说着不觉眼圈儿红了。

  众人都道:“这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着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众婆子丫头打扫亭子,收洗杯盘。袭人便和平儿一同往前去。袭人因让平儿到屋里坐坐,再喝碗茶去。平儿回说:“不喝茶了,再来罢。”一面说,一面便要出去。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太太屋里还没放,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又见无人,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两天就放了。”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的你这个样儿?”平儿悄声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笑道:“他难道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他这几年,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单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等着!”平儿道:“你又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少钱?”袭人道:“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处儿使去,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平儿道:“你倘若有紧要事用银钱使时,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日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袭人道:“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平儿答应着,一径出了园门,只见凤姐那边打发人来找平儿,说:“奶奶有事等你。”平儿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我叫大奶奶拉扯住说话儿,我又没逃了,这么连三接四的叫人来找!”那丫头说道:“这又不是我的主意,姑娘这话自己和奶奶说去。”平儿啐道:“好了,你们越发上脸了!”说着走来。只见凤姐儿不在屋里,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刘老老和板儿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儿、倭瓜并些野菜。众人见他进来,都忙站起来。刘老老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菜儿,也算我们的穷心。”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坐了,又让:“张嫂子周大娘坐了。”命小丫头子:“倒茶去。”周瑞张材两家的因笑道:“姑娘今日脸上有些春色,眼圈儿都红了。”平儿笑道:“可不是,我原不喝,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钟,脸就红了。”张材家的笑道:“我倒想着要喝呢,又没人让我。明日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说着,大家都笑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个三个,这么两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周瑞家的又道:“要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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