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 《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里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等着呢。”宝钗说:“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儿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的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老老一句话。”
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老老?直叫他是个 ‘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二嫂子嘴里也就尽了,幸而二嫂子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儿。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 ‘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画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了。”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的假,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就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有趣!最妙落后一句是‘慢慢的画’。他可不画去,怎么就有了呢?
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趣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没什么,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又拿我取笑儿。”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是只画这园子。
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了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象行乐图儿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儿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上头那里又用草虫儿呢?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儿罢了,昨儿的 ‘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只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的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防,两下里错了笋,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住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
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做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说,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划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或难安插的,宝兄弟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先生们,就容易了。”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
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他去!也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
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烘,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画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出来,也比着那纸的大小,和凤姐姐要一块重绢,交给外边相公们,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拢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从新再弄一分儿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的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何不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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