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给薛蟠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遭塌了人家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笑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因贾母去瞧凤姐儿时,凤姐儿便和贾母说:“姑妈有一件事要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贾母忙问何事,凤姐儿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的,这是极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说,没有不依的。”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叫了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又作保山。将计就计,便应了。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原是此来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妙极。”贾母笑道:“我最爱管闲事,今日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整万银子来,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还得一位主亲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说着,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贾母告诉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从没有两亲家争礼争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不可太省,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命写了请贴,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自嘱咐,只得应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易说。这且不在话下。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子,一个小姑子,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孩儿,正好亲近些呢。”邢夫人方罢。那薛蝌岫烟二人,前次途中曾有一面知遇,大约二人心中皆如意。只是那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和宝钗姐妹共处闲谈;又兼湘云是个爱取笑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是女儿,还不是那种佯羞诈鬼、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自那日见他起,想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的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于女儿分上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老实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叫邢夫人知道,也恐怕是多心闲话之故。如今却是众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有时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了?”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姐姐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的。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道: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丫头妈妈,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唤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钱出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丢了一两,前日我悄悄的把棉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宝钗听了,愁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的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我又怕你煎熬出病来。等我和妈妈再商议。”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
宝钗点头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岫烟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子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闪着还了得!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道:“叫做什么恒舒,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 ‘人没过来,衣裳先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答言,红了脸,一笑走开。
宝钗也就往潇湘馆来。恰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日瞧他两人。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下,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拿着姨妈和大舅母说起,怎么又作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儿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儿,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那怕隔着海呢,若有姻缘的,终久有机会作成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已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宝钗道:“惟有妈妈说动话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母亲怀里,笑道:“咱们走罢。”黛玉笑道:“你瞧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将手摩弄着宝钗,向黛玉叹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着了正经事,就有话和他商量;没有了事,幸亏他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
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形容我。”宝钗笑道:“妈妈,你瞧他这轻狂样儿,倒说我撒娇儿!”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又摩挲着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常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他们这里人多嘴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靠,为人做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着老太太疼你,我们也 ‘洑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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