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过头来,看着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
——虽然超生苦海,从此再不能相见了。”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意。”想毕,忙至屋里,正值麝月秋纹找来。宝玉又自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往前次看望之处来。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子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催人立刻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上去了。剩的衣裳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哥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了。
宝玉走来扑了一个空,站了半天,并无别法,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及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顺路来找黛玉,不在房里。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院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出,空空落落,不觉吃一大惊,才想起前日仿佛听见宝钗要搬出去,只因这两日工课忙就混忘了,这时看见如此,才知道果然搬出。怔了半天,因转念一想:“不如还是和袭人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
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还未回来。正在不知所之,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屋里,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里。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书之胜。又说:“临散时,忽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感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做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请教:“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馀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令众美女学习战攻斗伐之事。内中有个姓林行四的,姿色既佳,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 ‘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
一干流贼馀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辈,不足大举,因轻骑进剿。不意贼众诡谲,两战不胜,恒王遂被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信,遂聚集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患,我意亦当殒身于下。尔等有愿随着,即同我前往,不愿者亦早自散去。’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杀了几个首贼。后来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心之志。后来报至都中,天子百官,无不叹息。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给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内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奏请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了这新闻,所以都要做一首 《姽婳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可谓‘圣朝无阙事’了。”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宝玉、贾环、贾兰俱起身来看了题目。贾政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做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许多人皆做过几首了,胆量愈壮。今看了题目,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自出神。
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姽婳将军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深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好题忠义幕,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到底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倒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几岁,俱在未冠之时。如此用心做去,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么?”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
因问宝玉。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
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的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
众人听了,都站起身来,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式。或拟温八叉 《击瓯歌》,或拟李长吉《会稽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甚好。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的肉,准许你先大言不惭的!”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恒王好武兼好色,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友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
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键,极妙。这第四句平叙,也最得休。”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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