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翠缕道:“怎么不真?”翠墨道:“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湘云道:“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探春道:“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
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这么着,咱们都过去看看。倘或病的利害,咱们也过去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湘云道:“正是这样。”惜春道:“姐姐们先去,我回来再过去。”
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潇湘馆来。进入房中,黛玉见他二人不免又伤起心来。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呢!”心里虽是如此,脸上却碍不过去,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头一个,看了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很。”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
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吓的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么蝎蝎螫螫的!”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静静的养养神罢。我们回来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二位惦着。”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嚷起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闱阃薛宝钗吞声
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
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象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的过去了。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
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着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
探春回来,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黛玉只摇摇头儿。探春道:“他是骂他外孙女儿,我才刚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
黛玉听了,叹了口气,拉着探春的手道:“姐儿——”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探春又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
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好呢。”湘云道:“可是三姐姐说的,那么着不乐?”黛玉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探春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探春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着罢。”说着,才同湘云出去了。
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傍边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象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燥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来。”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给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姑娘,喝一口汤罢?”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膀,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不喝了。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静了一时,略觉安顿。
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袭人听了这话,也唬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唬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正说着,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见袭人,招手儿叫他。
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蕃。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合谁说话呢?”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黛玉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袭人道:“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黛玉会意,知道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袭人道:“也没说什么。”黛玉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黛玉点头,命紫鹃扶着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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