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干。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柱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猩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也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奢淫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叩求皇天保佑,在监的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求饶恕儿孙。
若皇天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默默说到此处,不禁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鸳鸯珍珠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
只见王夫人带了宝玉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母伤悲,三人也大哭起来。
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能减等;公婆虽然无事,眼见家业箫条;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更比贾母王夫人哭的悲痛。宝玉见宝钗如此,他也有一番悲戚,想着:“老太太年老不得安心,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思园中吟诗起社,何等热闹;自林妹妹一死,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姐伴着,不便时常哭泣。况他又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日看他悲哀欲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起来。鸳鸯、彩云、莺儿、袭人看着,也各有所思,便都抽抽搭搭的。馀者丫头们看的伤心,不觉也都哭了。竟无人劝。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贾政知道。那贾政正在书房纳闷,听见贾母的人来报,心中着忙,飞奔进内。远远听得哭声甚众,打量老太太不好,急的魂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才放下心来,便道:“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才是啊,怎么打伙儿哭起来了?”众人这才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几句。
都心里想道:“我们原怕老太太悲伤,所以来劝解,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来?”
正自不解,只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母的安,又向众人请安毕,便说道:“我们家的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里的事,原没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我们过来告诉一声,说这里二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贾母听了,不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们老爷太太惦记着,改日再去道谢。你们姑娘出阁,想来姑爷是不用说的了,他们的家计如何呢?”两个女人回道:“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和这里的宝二爷差不多儿,还听见说,文才也好。”贾母听了,喜欢道:“这么着才好,这是你们姑娘的造化。只是咱们家的规矩还是南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你们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的这么大了,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他既有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月里头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不料我们家闹出这样事来,我的心就象在热锅里熬的似的,那里能够再到你们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我们这里的人都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你们姑娘,不用把我放在心上。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了。只愿他过了门,两口儿和和顺顺的百年到老,我就心安了。”说着,不觉掉下泪来。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了九,少不得同着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那时老太太见了才喜欢呢。”贾母点头。那女人出去。别人都不理论,只有宝玉听着发了一回怔。心里想道:“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孩儿到大了必要出嫁呢?一出了嫁就改换了一个人似的。史妹妹这么个人,又叫他叔叔硬压着配了人了。
他将来见了我,必是也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想到这里,又是伤心,见贾母此时才安,又不敢哭,只得闷坐着。
一时贾政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赖大,叫他将合府里管事的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贾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馀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贾政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共四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来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宫里花用,帐上多有在外浮借的。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加了十倍。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的跺脚道:“这还了得!我打谅琏儿管事,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经 ‘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有什么不败的呢?我如今要省俭起来,已是迟了。”想到这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众人知贾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着急,便说道:“老爷也不用心焦,这是家家这样的。若是统总算起来,连王爷家还不够过的呢,不过是装着门面,过到那里是那里罢咧。
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入了官,老爷就不过了不成?”贾政嗔道:“放屁!你们这班奴才最没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时候儿,任意开销,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你们说是没有查抄,你们知道吗?外头的名声,连大本儿都保不住了,还搁的住你们在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望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爷和你珍大爷的事,说是咱们家人鲍二吵嚷的,我看这册子上并没有什么鲍二,这是怎么说?”众人回道:“这鲍二是不在档子上的。
先前在宁府册上。为二爷见他老实,把他们两口子叫过来了。后来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宁府去。自从老爷衙门里头有事,老太太、太太们和爷们往陵上去了,珍大爷替理家事,带过来的,以后也就去了。老爷几年不管家务事,那里知道这些事呢?老爷只打量着册子上有这个名字就只有这一个人呢,不知道一个人手底下亲戚们也有好几个,奴才还有奴才呢。”贾政道:“这还了得!”想来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且听贾赦等的官事审的怎样再定。
一日,正在书房筹算,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
贾政听了,心下着忙,只得进去。未知吉凶,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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