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见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则怕勾起宝玉的病来,二则也觉得光景不大吉祥,连忙过来说道:“太太,这是大喜的事,为什么这样伤心?况且宝兄弟近来很知好歹,很孝顺,又肯用功。只要带了侄儿进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来,写出来请咱们的世交老先生看了,等着爷儿两个都报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搀起宝玉来。宝玉却转过来给李纨作了个揖,说:“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两个都是必中的。日后兰哥还有大出息,大嫂子还要带凤冠穿霞帔呢。”李纨笑道:“但愿应了叔叔的话,也不枉——”说到这里,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伤心来,连忙咽往了。宝玉笑道:“只要有了个好儿子,能够接续祖基,就是大哥不能见,也算他的后事完了。”李纨见天气不早了,也不肯尽着和他说话,只好点点头儿。
此时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说的不好,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说的,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那宝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个揖。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片么样,又不敢笑他。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纳罕。又听宝玉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罢!”宝钗道:“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宝玉道:“你倒催的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回头见众人都在这里,只没惜春紫鹃,便说道:“四妹妹和紫鹃姐姐跟前,替我说罢。他们两个横竖是再见的。”
众人见他的话,又象有理,又象疯话。大家只说他从来没出过门,都是太太的一套话招出来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说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闹就误了时辰了。”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众人也都笑道:“快走罢!”有王夫人和宝钗娘儿两个倒象生离死别的一般,那眼泪也不知从那里来的,直流下来,几乎失声哭出。
但见宝玉嘻天哈地,大有疯傻之状,遂从此出门而去。正是:走来句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不言宝玉贾兰出门赴考,且说贾环见他们考去,自已又气又恨,便自大为王,说:“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家里一个男人没有,上头大太太依了我,还怕谁!”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边请了安,说了写奉承的话。那邢夫人自然喜欢,便说道:“你这太是名利的孩子呢。象那巧姐儿的事,原该我作主的。你琏二哥湖涂,放着亲奶奶倒托别人去。”贾环道:“人家那头儿也说了:只认得这一门子,现在定了,要备一分大礼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这样的藩王孙女婿,还怕大老爷没大官做么?不是我说自己的太太,他们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压的人难受!将来巧姐儿别也是这样没良心,等我去问问他。”邢人人道:“你也该告诉他,他才知道你的好处。只怕他父亲在家也找不出这门子好亲事。但只平儿那个湖涂东西,他倒说这件事不好,说是你太太也不愿意。想来恐怕我们得了意。若迟了,你二哥回来,又听人家的话,就办不成了。”贾环道:“那边都定了,只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规矩,三天就要来娶的。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愿意:那边说是不该娶犯官的孙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老爷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热闹起来。”邢夫人道:“这有什么不愿意?也是礼上应该的。”贾环道:“既这么着,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道:“这孩子又糊涂了!里头是女人,你叫蔷哥儿写了一个就是了。”贾环听说,喜欢的了不得,连忙了出来。赶着和贾芸说了,邀着王仁到那外藩公馆立文书、兑银子去了。
那知道刚才所说的话早被跟邢夫人的丫头听见。那丫头是求了平儿才挑上的,便抽空儿赶到平儿那里,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平儿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细细的说明了。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亲回来作主,大太太的话不能遵;今儿又听见这话,便大哭起来,要和太太讲去。平儿急忙拦住着:“姑娘且慢着。大太太是你的亲祖母,他说二爷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况且还有舅舅做保山。他们都是一气,姑娘一个人,那里说得过呢?我到底是下人,说不上话去。如今只可想法儿,断不可冒失的。”邢夫人那边的丫头道:“你们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说着各自去了。
平儿回过头来,见巧姐哭作一团,连忙扶着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
如今是二爷彀不着。听见他们的话头——”这句话没说完,只见邢夫人那边打发人来告诉:“姑娘大喜的事来了!叫平儿将姑娘所有应用的东西料理出来。若是赔送呢,原说明了等二爷回来再办。”平儿只得了回来。又见王夫人过来。巧姐儿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怀里。王夫人也哭道:“妞儿不用着急。
我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话,看来是扭不过来的。我们只好应着下去,即刻差个家人赶到你父亲那里去告诉。”平儿道:“太太还不知道么?早起三爷在大太跟前说了:什么外藩规矩,三日就要过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儿哥儿写了名字年庚去了,还等得二爷么?”王夫人听说是三爷,便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呆了半天,三声叫找贾环。找了半天,人回:“今早同蔷哥儿王舅爷出去了。”王夫人问:“芸哥呢?”众人回说:“不知道。”巧姐屋内人人瞪眼,都无方法。王夫人也难和邢夫人争论,只有大家抱头大哭。
正闹着,一个婆子进来回说:“后门上的人说,那个刘姥姥又来了。”王夫人道:“咱们家遭了这样事,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么回了他去罢。”平儿道:“太太该叫他进来,他是姐儿的干妈,也得告诉告诉他。”王夫人不言语。那婆子便带了刘姥姥进来,各人见了问好。刘姥姥见众人的眼圈儿通红,也摸不着头脑,迟了一会,问道:“怎么了?太太姑娘们必是想二姑奶奶了。”
巧姐儿听见提起他母亲,越发大哭起来。平儿道:“姥姥别说闲话。你既是姑娘的干妈,也该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把个刘姥姥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这样一个伶俐姑娘,没听见过鼓儿词么?这上头的法儿多着呢,这有什么难的?”平儿赶忙问道:“姥姥,你有什么法儿快说罢!”刘姥姥道:“这有什么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平儿道:“这可是混说了。我们这样人家的人,走到那里去?”
刘姥姥道:“只怕你们不走,你们要走,就到我屯里去。我就把姑娘藏起来,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亲笔写个字儿,赶到姑老爷那里,少不得他就来了,可不好么?”平儿道:“大太太知道呢?”刘姥姥道:“我来他们知道么?”平儿道:“大太太往在前头他待人刻薄,有什么信,没人送给他的。
你若前门走来,就知道了;如今是后门来的,不妨事。”刘姥姥道:“咱们说定了几时,我叫女婿打了车来接了去。”平儿道:“这还等得几时吗?你坐着罢。”急忙进去,将刘姥姥的话,避了旁人告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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