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是我,这是一个不可逃脱的限制,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对我
来说的世界。我找不到也永远不可能找到非我的世界。在还没
有我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经存在———这不过是在有我之后我听
到的一种传说。到没有了我的时候这个世界会依旧存在下
去———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同意的一种猜测。我
承认按此逻辑,除我之外的每个人也都有一个对他来说的世界。
因此譬如说现在有五十亿个世界,但是对我来说,这五十亿个世
界也只是我的世界中的一个特征罢了。
所有这些都表述得十分精彩。认识论上的唯我论是驳不倒
的,简直是颠扑不破的,因为它实际上是同语反复,无非是说:我
只能是我,不可能不是我。即使我变成了别人,那时候也仍然是
我,那时候的我也不可能把我意识为一个别人。这就是维特根
斯坦所说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在此程度内
世界只能是我的世界。这一主体意义上的自我不属于世界,而
是世界的一种界限。我只能作为我来看世界,但这个我并不因
此而膨胀成了整个世界,相反是“缩小至无延展的点”,即一个看
世界的视点了。所以,维特根斯坦说,严格贯彻的唯我论是与纯
粹的实在论一致的。
与哲学上作为主体的自我不同,心理学上的自我是指人的
欲望。如果一个人因为世界是我的世界这一认识论的真理便认
56探究存在之谜
为世界仅仅为满足我的欲望而存在,他就是混淆了这两个自我
的概念。同样,一切对唯我论的道德谴责也无不是出于此种混
淆。在史铁生那里,我们看不到这种混淆。对于作为欲望的自
我,他基本上是以一种超脱的眼光看轻其价值。
在《务虚笔记》中,我们可以发现史铁生面对命运之谜有两
种相反的心情。大多数时候,他兴致勃勃地玩着猜谜的游戏。
但是,正当他玩得似乎很投入时,有时忽然会流露出一种厌倦之
情。例如,他琢磨着几位女主人公命运互换的可能性,突然带点
儿自嘲的口吻写道:“甚至谁是谁,谁一定是谁,这样的逻辑也很
无聊。亿万个名字早已在历史中湮灭了,但人群依然存在……”
小说中两次出现同一个景象、同一种思绪:我每天都看到一群鸽
子,仿佛觉得几十年中一直是那一群,可事实上它们已经生死相
继了若干次,生死相继了数万年。人山人海也是一样,其中的每
一个人都将死去,但始终有一个人山人海在那里喧嚣踊跃。相
同的人间戏剧在永远地上演着,一个只上场片刻的演员究竟被
派给了什么角色,实在不值得认真。其实也没法认真,作者在散
文《角色》中告诉我们:产科的婴儿室里一排新生儿,根据人间戏
剧的需要,他们未来的角色大致上已经有了一个分配的比例,其
中必有人要扮演倒霉的角色,那么,谁应该去扮演,以及为什么,
这个问题不可能有一个美满的答案,所以就不要徒劳地去寻找
答案了吧。散文《我与地坛》的结尾语把这个意思说得更精辟: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个欲望有怎样
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好吧,我们姑且承认作为欲望的自我只是造化即宇宙大欲
望手中的一个暂时的工具,我们应该看破这个自我的虚幻,千万
不要执著。可是,在这个自我之外,岂不还有一个自我,不妨称
之为宗教上的自我,那便是灵魂。如果说欲望是旋生旋灭的,则
66另一种存在
灵魂却是指向永恒的,怎么能甘心自己被轻易地一次性地挥霍
掉?关于灵魂,我推测它很可能是作为主体的自我与作为欲望
的自我的一个合题。试想一个主体倘若有欲望,最大的欲望岂
不就是永恒,即世界永远是我的世界,而不能想像有世界却没有
了我?有趣的是,史铁生解决永恒问题的思路正好与此暗合,由
唯我和无我走向了颇具宗教意味的泛我。早在《我与地坛》中,
他就如此描写:有一天,我老了,拄着拐杖走下山去,从某一处山
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接着自问:
“当然,他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在《务虚笔记》的最后一
章,作者再次提到小说开头所回忆的那两个孩子。这一章的标
题是“结束或开始”,暗示人间戏剧的轮回,而在这轮回中,所有
的人都是那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是所有的角色。不言而喻,那
两个孩子也就是“我”。《务虚笔记》的结尾:“那么,我又在哪儿
呢?”上帝用欲望造就了一个永劫的轮回,这永劫的轮回使“我”
诞生,“我”就在这样的消息里,这样的消息就是“我”。当然,这
个“我”已经不是一个有限的主体或一个有限的欲望了,而是一
个与宇宙或上帝同格的无限的主体和和无限的欲望。就在这与
宇宙大化合一的境界中,作为灵魂的自我摆脱了肉身的限制而
达于永恒了。
1998.8
76探究存在之谜
哲学与文学批评(论纲)
1关于哲学与批评的关系,我们可以听到两种相反的意
见。一种意见认为,批评应该完全立足于艺术,排除一切哲学观
点的干扰。另一种意见认为,任何批评必定受某一种或某一些
哲学观点的支配,在本质上是应用哲学。
我认为,批评之与哲学发生关系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
凡学院派批评家往往建立或者运用一定的批评理论,由这些批
评理论固然可以追溯到相应的哲学理论。即使是那些非学院派
的所谓业余批评家,在他们的印象式批评中也不难发现一种哲
学态度。因此,真正的问题不是哲学在批评中的存在是否合法,
而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才合法。也就是说,我们所要寻求的是
哲学与批评的正确关系。
2当今批评界的时髦做法是,在批评文章中食洋不化地贩
运现代西方某些哲学性批评理论,堆砌各种哲学的、准哲学的概
念。这类文章的共同特点是对所要批评的作品本身不感兴趣,
读了以后,我们丝毫不能增进对作品的了解,也无法知道作者对
作品的真实看法和评价是什么。在多数情况下,它们只是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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