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存在_周国平【完结】(26)

阅读记录

  系无耻地占领了个人的最后一个精神密室。当一个人在任何时

  间内,包括在写日记时,面对的始终是他人,不复能够面对自己

  的灵魂时,不管他在家庭、社会和一切人际关系中是一个多么诚

  实的人,他仍然失去了最根本的真实,即面对自己的真实。

  因此,无法只为自己写日记,这一境况成了托尔斯泰婚后生

  活中的一个持久的病痛。三十四年后,他还在日记中无比沉痛

  地写道:“我过去不为别人写日记时有过的那种宗教感情,现在

  都没有了。一想到有人看过我的日记而且今后还会有人看,那

  种感情就被破坏了。而那种感情是宝贵的,它在生活中帮助过

  我。”这里的“宗教感情”是指一种仅仅属于每个人自己的精神生

  活,因为正像他在生命最后一年给索菲亚的一封信上所说的:

  “每个人的精神生活是这个人与上帝之间的秘密,别人不该对它

  有任何要求。”在世间一切秘密中,唯此种秘密最为神圣,别种秘

  密的被揭露往往提供事情的真相,而此种秘密的受侵犯却会扼

  杀灵魂的真实。

  可是,托尔斯泰仍然坚持写日记,直到生命的最后日子,而

  且在我看来,他在日记中仍然是非常真实的,比我所读到过的任

  09另一种存在

  何作家日记都真实。他把他不能真实地写日记的苦恼毫不隐讳

  地诉诸笔端,也正证明了他的真实。真实是他的灵魂的本色,没

  有任何力量能使他放弃,他自己也不能。

  二

  似乎也是出于对真实的热爱,萨特却反对一切秘密。他非

  常自豪他面对任何人都没有秘密,包括托尔斯泰所异常珍视的

  个人灵魂的秘密。他的口号是用透明性取代秘密。在他看来,

  写作的使命便是破除秘密,每个作家都完整地谈论自己,如此缔

  造一个一切人对一切人都没有秘密的完全透明的理想社会。

  我不怀疑萨特对透明性的追求是真诚的,并且出于一种高

  尚的动机。但是,它显然是乌托邦。如果不是,就更可怕,因为

  其唯一可能的实现方式是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和中国的文化大

  革命,即一种禁止个人秘密的恐怖的透明性。不过,这是题外

  话。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是:写作的真实存在于透明性之

  中吗?

  当然,写作总是要对人有所谈论。在此意义上,萨特否认有

  为自己写作这种事。他断言:“一旦你开始写作,不管你愿意不

  愿意,你已经介入了。”可是,问题在于,在“介入”之前,作家所要

  谈论的问题已经存在了,它并不是在作家开口向人谈论的时候

  才突然冒出来的。一个真正的作家必有一个或者至多几个真正

  属于他的问题,这些问题往往伴随他的一生,它们的酝酿和形成

  恰好是他的灵魂的秘密。他的作品并非要破除这个秘密,而只

  是从这个秘密中生长出来的看得见的作物罢了。就写作是一个

  精神事件,作品是一种精神产品而言,有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灵魂

  的问题和秘密,是写作是否真实的一个基本前提。这样的问题

  19私人写作

  和秘密会引导写作者探索存在的未经勘察的领域,发现一个别

  人尚未发现的仅仅属于他的世界,他作为一个作家的存在理由

  和价值就在于此。没有这样的问题和秘密的人诚然也可以写点

  什么,甚至写很多的东西,然而,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只是在传

  授知识、发表意见、报告新闻、编讲故事,因而不过是教师、演说

  家、记者、故事能手罢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加缪出于对法西斯的义愤加入了法

  国抵抗运动。战后,在回顾这一经历时,他指责德国人说:“你们

  强迫我进入了历史,使我五年中不能享受鸟儿的歌唱。可是,历

  史有一种意义吗?”针对这一说法,萨特批评道:“问题不在于是

  否愿意进入历史和历史是否有意义,而在于我们已经身在历史

  中,应当给它一种我们认为最好的意义。”他显然没有弄懂加缪

  苦恼的真正缘由:对于真正属于自己灵魂的问题的思考被外部

  的历史事件打断了。他太多地生活在外部的历史中,因而很难

  理解一个沉湎于内心生活的人的特殊心情。

  我相信萨特是不为自己写日记的,他的日记必定可以公开,

  至少可以向波伏瓦公开,因此他完全不会有托尔斯泰式的苦恼。

  我没有理由据此断定他不是一个好作家。不过,他的文学作品,

  包括小说和戏剧,无不散发着浓烈的演讲气息,而这不能不说与

  他主张并努力实行的透明性有关。昆德拉在谈到萨特的《恶心》

  时挖苦说,这部小说是存在主义哲学穿上了小说的可笑服装,就

  好像一个教师为了给打瞌睡的学生开心,决定用小说的形式上

  一课。的确,我们无法否认萨特是一个出色的教师。

  三

  对于我们今天的作家来说,托尔斯泰式的苦恼就更是一种

  29另一种存在

  陌生的东西了。一个活着时已被举世公认的文学泰斗和思想巨

  人,却把自己的私人日记看得如此重要,这个现象似乎只能解释

  为一种个人癖好,并无重要性。据我推测,今天以写作为生的大

  多数人是不写日记的,至少是不写灵魂密谈意义上的私人日记

  的。有些人从前可能写过,一旦成了作家,就不写了。想要或预

  约要发表的东西尚且写不完,哪里还有工夫写不发表的东西呢?

  一位研究宗教的朋友曾经不胜感慨地向我诉苦:他忙于应

  付文债,几乎没有喘息的工夫,只在上厕所时才得到片刻的安

  宁。我笑笑说:可不,在这个忙碌的时代,我们只能在厕所里接

  待上帝。上帝在厕所里———这不是一句单纯的玩笑,而是我们

  这个时代的真实写照,厕所是上帝在这个喧嚣世界里的最后避

  难所。这还算好的呢,多少人即使在厕所里也无暇接待上帝,依

  然忙着尘世的种种事务,包括写作!

  是的,写作成了我们在尘世的一桩事务。这桩事务又派生

  出了许多别的事务,于是我们忙于各种谈话:与同行、编辑、出版

  商、节目主持人等等。其实,写作也只是我们向公众谈话的一种

  方式而已。最后,我们干脆抛开纸笔,直接在电视台以及各种会

  议上频频亮相和发表谈话,并且仍然称这为写作。

  曾经有一个时代,那时的作家、学者中出现了一批各具特色

52书库推荐浏览: 周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