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书的主编,我正在读韩东的这部书稿。坦率地说,我以前只读
过韩东的诗,很喜欢,也知道他近些年写小说,颇出名,但从没有
把他看成一个散文作家。向他约稿是丛书的责任编辑钟晶晶提
出的,我虽然同意了,心中却不免存疑。凭直觉,我对他有一种
基本的信任,相信一个作家的精神力度是一个常数,一般不会在
另一种体裁中丧失。我担心的是数量,因为写散文是不能突击
的,这要靠平时的积累。
事实上,现在摆在我面前的韩东散文的数量的确不多,仅二
十余万字,并且其文字或思辨、或朴实,与所谓美文彻底无关,但
所包含的思想内涵已足以令我欣赏。这些文章分为三部分。第
一部分是对爱情的一种相当独特的研究,我想在以后有机会时
再进行讨论。第二、三部分是对诗、小说、写作的思考,表达了一
位写作者的一种相当纯粹的写作立场,趁着印象新鲜,我先来说
一说我在这方面的感想。
我相信,凡真正的诗人、小说家、文学写作者都是作品至上
主义者,他的野心仅到作品止,最大的野心便是要写出好作品。
这就是我所说的纯粹的写作立场。当然,除了这个最大的野心
之外,他也许还会有一些较小的非文学性质的野心,例如想获得
社会上的成功。有时候,这两种野心彼此混杂,难以分清,因为
写出的究竟是否好作品,似乎不能单凭自己满意,往往还需要某
种来自社会的承认。然而,自己满意始终是第一位的,如果把社
会承认置于自己满意之上,社会野心超过甚至扼杀了文学野心,
一个写作者就会蜕变成一个世俗角色。
写作者要迅速获得社会上的成功,通常有两个途径:一是向
大众献媚,通过迎合和左右公众趣味而成为大众偶像;二是向权
威献媚,以非文学的手段赢得某个文学法庭的青睐。前者属于
商业行为,后者则多半有政治投机之嫌。当然,世上并无文学法
庭,一切自以为有权对文学做出判决的法庭都带有公开或隐蔽
的政治性质。同样,凡是以某种权威力量(包括诺贝尔奖)的认
可为目的的写作,本质上都是非文学的。这些追求的功利意图
是显而易见的,作为文学圈中的人,韩东对之有着清醒的观察。
在此之外,还有一些表面看来不那么功利,甚至好像非常崇高的
意图,韩东的清醒更在于看出了它们的非文学性质。譬如说,有
些人为了进入文学史而写作,他认为这是很可笑的,并讥笑那些
渴望成为大师的人是给自己确立了一个平庸的人生目标,其平
庸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一心要当科长、局长的小公务员。另一种
可笑是以神圣自居,例如把海子封为诗歌烈士,同时也借此确认
了自己的一种神圣身份。他尖锐地指出,在这些奢谈神圣者那
里,我们看不到对神圣之物的谦卑和诚信,看到的只是僭越的欲
望。其实,进入文学史和以神圣自居往往是现实的功利欲求受
挫后的自我安慰,在想像中把此种欲求的满足放到了未来或者
天国。正如韩东所说,这些人过于自恋,宁愿使自己的形象更唬
人些,也不愿把作品写得更好些。一个专注于作品本身的人,即
使在现实生活中不甚得志,也仍然不需要这类安慰。
所谓传统的问题好像使许多文学青年(当然不只是文学青
89另一种存在
年)感到困扰。这个问题有两层意思。一是传统与创新的关系,
由经典作品所代表的文学传统如此强大,而后来者的价值却必
须体现为创新,于是标新立异成了一种雷同的追求,因其雷同而
又成了一种徒劳的努力。另一是中国传统与西方传统的关系,
面对似乎在世界上占据主流地位的西方文化,一些人以国粹相
对抗,另一些人企图嫁接于其上。我觉得韩东对于这个问题的
看法也是单纯而深刻的。他的立足点是生命现实,每个人的生
命都是具有开放性和无限可能性的空无,而任何一种传统,不论
本民族传统还是异族传统,都只是这个生命所遭遇的现实之一。
由于生命的共通奥秘,不同的传统是可以彼此沟通的,但沟通不
是趋同,而是以阻隔相互刺激,形成想像的空间,从而“让目光落
向彼此身后的空无或实在,那无垠而肥沃的绝对才是我们共同
的归宿”。因此,对于纯粹的写作者来说,国粹、西化、标新立异
皆非目的,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是表达他对生命本质的领悟,这生
命本质既是永恒而普遍的,又是通过他所遭遇的生命现实而属
于他的。
作为诗人和小说家,韩东对于诗和小说皆有独到的心得。
例如,他强调诗的天赋性和纯粹性,诗人对于诗只能“等待和顺
应”,反对长诗、诗意的散文等等;认为小说的本质是“虚构”,其
使命是面对生活按其本性来说固有的无限可能性,而不是现实
主义地反映、浪漫主义地故意背离或者巫术式地预言“现实”,因
为所谓“现实”只是生活的零星实现了的有限部分罢了。这些见
解使我感到,他在文学上的感觉十分到位,而这大约不只是才能
使然,而是和他坚持纯粹写作的立场分不开的。他的文论中贯
穿着这一不言而喻的认识:作品是一个作家得以表明自己对文
学的理解的唯一手段,也是他可以从文学那里得到的最高报偿,
作品之外的一切文学名义的热闹皆无价值。在我看来,一个写
99私人写作
作者真正需要的除了才能之外,便是这种作品本位的信念,谁若
怀着这样的信念写作,便一定能够走到他的才能所许可到达的
最远方。
1997.12
001另一种存在
写作的理由和限度
一个十八岁少女,最心爱的中国作家是曹雪芹、张爱玲,行
李里放着一部书页发黄的《红楼梦》,怀着中文写作的愿望,却随
父母移居到了美国。十年过去了,她现在的年龄应该属于所谓
“新新人类”这一代,可是,读着她这本题为《夜宴图》的集子,我
发现她和国内那些佩带日新月异的另类标签的文学新宠儿属于
完全不同的人。我不禁为她庆幸,侨居异国虽然不是一个有利
于母语写作的环境,但也使她远离了国内媒体的浮嚣和虚假成
功的诱惑,得以在更深的层次上保护了写作的纯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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