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存在_周国平【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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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戏剧性,多么引人入胜,或者在政治上多么重要,有多么大的

  新闻价值,对于阐述某个哲学观点多么有说服力,都与存在无

  关,因而都在小说的真正历史之外。

  小说以研究存在为自己的使命,这使得小说向哲学靠近了。

  但是,小说与哲学的靠近是互相的,是它们都把目光投向存在领

  域的结果。在这互相靠近的过程中,代表哲学一方的是尼采,他

  拒绝体系化思想,对有关人类的一切进行思考,拓宽了哲学的主

  题,使哲学与小说相接近;代表小说一方的是卡夫卡、贡布罗维

  茨、布洛赫、穆齐尔,他们用小说进行思考,接纳可被思考的一

  切,拓宽了小说的主题,使小说与哲学相接近。

  其实,小说之与哲学结缘由来已久。凡是伟大的小说作品,

  皆包含着一种哲学的关切和眼光。这并不是说,它们阐释了某种

  哲学观点,而是说,它们总是对人生底蕴有所关注并提供了若干

  新的深刻的认识。仅仅编故事而没有这种哲学内涵的小说,无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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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编得多么精彩,都称不上伟大。令昆德拉遗憾的是,他最尊

  敬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只重视诗,忽视了小说,而“正是在小说的历

  史中有着关于存在的智慧的最大宝藏”。他也许想说,如果海德

  格尔善于发掘小说的材料,必能更有效地拓展其哲学思想。

  在研究存在方面,小说比哲学更具有优势。存在是不能被

  体系化的,但哲学的概念式思考往往倾向于体系化,小说式的思

  考却天然是非系统的,能够充分地容纳意义的不确定性。小说

  在思考———并不是小说家在小说中思考,而是小说本身在思考。

  这就是说,不只是小说的内容具有思想的深度,而且小说的形式

  也在思考,因而不能不具有探索性和实验性。这正是现代小说

  的特点。所谓“哲学小说”与现代小说毫不相干,“哲学小说”并

  不在思考,譬如说萨特的小说不过是萨特在用小说的形式上哲

  学课罢了。在“哲学小说”中,哲学与小说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的。昆德拉讽刺说,由于萨特的《恶心》成了新方向的样板,其后

  果是“哲学与小说的新婚之夜在相互的烦恼中度过”。

  三、存在不是什么

  今日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编写和出版小说,其总量不

  计其数。然而,其中的绝大部分只是在小说历史之外的小说生

  产而已。它们生产出来只是为了被消费掉,在完成之日已注定

  要被遗忘。

  只有在小说的历史之内,一部作品才可以作为价值而存在。怎

  样的作品才能进入小说的历史呢?首先是对存在做出了新的揭示;其

  次,为了做出这一新的揭示,而在小说的形式上有新的探索。

  一个小说家必须具备存在的眼光,看到比现实更多的东西。

  然而,许多小说家都没有此种眼光,他们或者囿于局部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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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习惯于对现实做某种本质主义的抽象,把它缩减为现实的

  某一个层面和侧面。昆德拉借用海德格尔的概念,称这种情况

  为“存在的被遗忘”。如此写出来的小说,不过是小说化的情欲、

  忏悔、自传、报道、说教、布道、清算、告发、披露隐私罢了。小说

  家诚然可以面对任何题材,甚至包括自己和他人的隐私这样的

  题材,功夫的高下见之于对题材的处理,由此而显出他是一个露

  淫癖或窥淫癖患者,还是一个存在的研究者。

  一个小说家是一个存在的研究者,这意味着他与一切现实、

  他处理的一切题材都保持着一种距离,这个距离是他作为研究

  者所必需的。无论何种现实,在他那里都成为研究存在以及表

  达他对存在之认识的素材。也就是说,他不立足于任何一种现

  实,而是立足于小说,站在小说的立场上研究它们。

  对于昆德拉的一种普遍误解是把他看做一个不同政见者、

  一个政治性作家。请听昆德拉的回答:“您是共产主义者

  吗?———不,我是小说家。”“您是不同政见者吗?———不,我是

  小说家。”他明确地说,对于他,做小说家不只是实践一种文学形

  式,而是“一种拒绝与任何政治、宗教、意识形态、道德、集体相认

  同的立场”。他还说,他憎恨想在艺术品中寻找一种态度(政治

  的、哲学的、宗教的等等)的人们,而小说能表明的仅仅是一种认

  识的意图。我想起尼采的一个口气相反、实质相同的回答。他

  在国外漫游时,有人问他:“德国有哲学家吗?德国有诗人吗?

  德国有好书吗?”他说他感到脸红,但他以即使在失望时也具有

  的勇气答道:“有的,俾斯麦!”他之所以感到脸红,是因为德国的

  哲学家、诗人、作家丧失了独立的哲学、诗、写作的立场,都站到

  政治的立场上去了。

  如果说在政治和商业、宗教和世俗、传统和风尚、意识形态

  91探究存在之谜

  和流行思潮、社会秩序和大众传媒等等立场之外,小说、诗还构

  成一种特殊的立场,那么,这无非是指个性的立场,美学的立场,

  独立思考的立场,关注和研究存在的立场。在一切平庸的写作

  背后,我们都可发现这种立场的阙如。

  对于昆德拉来说,小说不只是一种文学体裁,更是一种看生

  活的眼光、一种智慧。因此,从他对小说的看法中,我读出了他

  对生活的理解。用小说的智慧看,生活———作为“存在”———究

  竟是什么,或者说不是什么呢?

  海德格尔本人也不能概括地说明什么是存在,昆德拉同样

  不能。然而,从他对以往和当今小说的批评中,我们可以知道存

  在———以及以研究存在为使命的小说———不是什么。

  存在不是戏剧,小说不应把生活戏剧化。

  存在不是抒情诗,小说不应把生活抒情化。

  存在不是伦理,小说不是进行道德审判的场所。

  存在不是政治,小说不是形象化的政治宣传或政治抗议。

  存在不是世上最近发生的事,小说不是新闻报道。

  存在不是某个人的经历,小说不是自传或传记。

  四、在因果性之外

  在一定的意义上,写小说就是编故事。在许多小说家心目中,

  编故事有一个样板,那就是戏剧。他们把小说的空间设想成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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