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_周国平【完结】(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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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完奶,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突然喊道:"没了,没了!"这时她正从篮子里往外拿玩具,篮子里还有玩具。阿珍说:"妞妞骗人,还有!"她仍喊:"没了!"我们还没有明白过来,音乐声停止了。我这才悟到,她是指录音带快放完了,示意我们准备翻面。果然,她接着说:"音乐没了,找音乐"我问:"怎么办?"她答:"办!爸爸办!"

  电视在播放广告,乐曲和语白交替。她也交替着一会儿兴高采烈地欢呼:"有音乐!"一会儿惋惜地叹道:"音乐没了。"

  广告播放完毕,接下来是新闻节目。她懊恼他说:"听听音乐——音乐没了——就是没了——就是没了嘛。"

  妞妞在我怀里,录音机播放着儿童歌曲。她点节目:"小朋友找爸爸、妞妞找爸爸!"我不大有把握地换一盘磁带,刚放序曲,她高兴地喊道:"是《找爸爸》!"当然是的,她对音乐几乎过耳不忘,新买回的磁带,听一、两遍就能记住。每曲未完,她便预报下一曲的歌名,提示歌词,还常常加以发挥:"调皮的小宝宝,淘气的小宝宝——淘气的小弟弟。""小朋友吃西瓜——妞妞也吃西瓜!"对于她喜爱的歌,她会要求:"倒回来!"让我倒带重播,有的甚至连听十几遍才肯罢休。

  一会儿,她说:"换音乐。"我给换了一盘西洋进行曲。问她:"是不是这个?"她说:"要拍小手。"我又换《小手拍拍》,问:"是不是这个?"答:"是这个。"边听边说:"真好听,好听极了。拍拍小手,妞妞也——"我感觉到她的小身子在使劲儿,她渴望说出她脑子里的这句话。"妞妞也——也拍拍小手。"成功了。她自个儿又连贯地重复一遍:"妞妞也拍拍小手。"

  接着她让妈妈给她弹琴,说:"弹一个《生日快乐》。"听妈妈弹了一会儿,她又想回自己屋里听音乐,便向妈妈告别:"晚安!"

  然而,这个受她祝福的夜晚却是多么不安呵。就在当天夜里,她彻夜不眠,被突发的病痛折磨得不停地哭喊挣扎。从她整夜张开的嘴里,我发现了可怕的异常肿块,次日便被确诊为癌症扩散。

  【外外】

  晚饭后,妞妞向我发出指令:去——门(出门)——走走——下(下楼梯)——外外。她要我带她去户外。

  出楼门,我问:"妞妞,去哪里?"她答:"河。"那是离我家不远的一条运河,我带她去过一次。我问:"我们去花园,行吗?"她说:"行。"我抱她向宅际花园走去,一路上她不断地说"园"。

  "园里有什么?"

  答:花——草——树——狗狗。她在花园里曾经抚摸过一只小巴儿狗。

  我给她摘一片树叶,她立刻扔掉,似乎害怕这陌生的触感。我说:"这是树叶。"她重复:"叶。"不怕了,紧紧攥在手里,一直带回了家。

  她躺在床上玩儿,我坐在床沿,她一点点蹭到我身边,伸手摘去我的眼镜,命令道:"走!"

  "妞妞呀,爸爸没有眼镜走不了,你知道不知道?"

  "道——知——道。"

  她把眼镜还给我,勾住我的脖子,继续发令:"走!"

  我抱起她,在屋里转悠,她不满地哼哼,仍然说着"走"。

  "去哪里?"我问。

  "去!"

  "去什么地方?"

  "方!"

  终于,他说出了她想要去的地方:"河!"

  每听到汽车马达声,她就说:"车。"可是,夜晚,当我抱着她在户外散步,附近有一辆车启动时,我问她:

  "妞妞,什么响?"

  她答:"花。"

  我明白她把"响"听作"香"了。她没有看见过花,也未必闻过花香,一定是从大人的话中知道花是香的。

  "妞妞说得对,花是香的。"我夸奖她。

  每回带她去户外,一出楼门,她就不住地自语:"外外,外外。"

  "外外有什么?"我问。

  "人。"

  "还有什么?"

  "人。"

  几乎总这样重复。我们没有教过这个词,仅仅给她讲过故事:"从前有一家人……"可她对"人"却有这么深的印象。在她的小脑瓜里,"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猜想,那一定是陌生人的说话声,是除爸爸妈妈和家里人之外的一切人。

  "想一想,还有什么?"我坚持问。

  她想了一会儿,说:"河。"

  "对了,有河。还有什么y

  她想不出来了。我提示:"树。"她低声重复,立即欣喜地大声补充:"草!"

  妞妞说话越来越连贯了。她要求:"去外外。"一会儿又说:"听音乐。"我问:"听音乐还是去外外?"她想了想,说:"不听音乐了,快点去。"

  我笑着骂她:"小捣乱!"她问:"为什么?"

  阿珍在一旁说:"天黑了,下雨了。"她说:"想办法。"

  户外有风。"凉快吗?"我问。她答:"凉快——舒服,舒服极了。"

  院子里在演节目许多人围观。我说:"他们干吗呀。"她应道:"干吗呀,讨厌!"

  "妞妞,外外好不好?"我问。"外外好。家——家家好。"她答,自己把"外外"和"家家"对应起来,并表达了回家的要求。

  我抱她出来时,她被路旁一根伸出的树枝碰了一下。转悠了半天,返回时,经过这个位置,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根树枝。

  到了家门口,她说:"家家到了,到家了,到家家了。"进屋,把她放在床上,她说:"这是家,在家了。"我暗暗惊奇她把副词用得这么准确。

  清晨,我抱妞妞在院子里散步。蝈蝈在叫,我问她:"什么叫?"她迟疑了一下,答:"狗。"显然她不熟悉这种声音,或者说,不知道相关词,于是作了一个自己明知没有把握的判断。她是熟悉狗的叫声的,想必也知道这不是狗叫,她的回答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因为她总得给我一个回答呀。

  "不是狗,是虫。"我说。

  "虫。"她说,像往常一样重复着这个新词。

  白天,在公园里,树林里响起一片蝉声。我又问她什么叫,她不假思索地答:"虫。"

  来到另一处树林,树上挂着鸟笼,鸟语婉啭。我再问她,她不答。她知道不是虫叫。"妞妞,这是鸟。"我告诉她。此后,她一听鸟叫就连连说"鸟",一听蝉鸣就连连说"虫",自豪地向我表明她会辨别。

  "妞妞,摸摸,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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