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你不喜欢他,她回答,他可是巴特勒先生的一个红火。巴特勒先生说他忠实可靠,坚如磐石,称他为‘彼得'①,认为银行的一切机制只要建立在他身上便都牢实可靠。
①彼得:英语的彼得(Peter)原义为石头。
从我在他身上所见到的那一点东西和我听见他说出的更少的东西看来,对此我并不怀疑;但我现在对银行的估价已经大不如前。我这样坦率奉告你不会介意吧?
不,不,挺有意思的。
那就好,马丁快活地说下去,这不过是我这个野蛮人第一次窥见文明世界时的印象。对于文明人来说我这种印象也一定有趣得惊人吧。
你对我的两个表姐妹作何感想?露丝问道。
比起其他的妇女我倒更喜欢她俩。两人都非常风趣,而且从不装腔作势。
那么你也喜欢别的女人么?
他摇摇头。
那位搞社会救济的妇女谈起社会问题来只会胡扯。我敢发誓,如果把她用明星(比如汤姆林森)的思想进行一番簸扬,她是一点独创的意见都没有的。至于肖像画家么,简直是个十足的讨厌鬼。她做银行经理的老婆倒也珠联壁合。对那位女音乐家,不管她那抬头有多灵活,技巧有多高明,表现又是多么美妙,我都没有兴趣--事实上她对音乐是一窍不通。
她演奏得很美妙的。露丝反对。
不错,她在音乐的外部表现上无疑操练有素,可对音乐的内在精神她却把捉不住。我问过她,音乐对她是什么意义--你知道我对这个特殊问题一向感兴趣;可她并不知道它对她有什么意义,只知道她崇拜音乐,音乐是最伟大的艺术,对于她比生命都重要。
你又让她们谈本行了。露丝责备说。
这我承认。不过可以想像,既然她们连本行都谈不出个道理来,谈别的可不更叫我头痛么?我一向以为这儿的人具有着文化上的一切优势,--他暂时住了嘴,仿佛看到他年轻时那幻影戴着硬边大檐帽,穿着方襟短外衣进了门,大摇大摆地穿过了屋子。我刚才说了,我以为在社会上层人们都是聪明睿智的,都闪着光芒。可现在,在我跟他们作了短暂的接触之后,他们给我的印象却是:大部分都是笨蛋,剩下的人中百分之九十都是讨厌鬼。只有考德威尔教授例外。他倒是个十足的人,每一寸都是的,他脑髓的灰白质里每一个原子都是的。
露丝的脸闪出了光芒。
谈谈他吧,她怂恿他,用不着谈他的长处和聪明,那我很清楚。谈谈反面的东西吧,我急着想听。
我也许会说不清楚,马丁幽默地争辩了一下,倒不如你先跟我说说他的问题。说不定你看他全身都是精华呢。
我听过他两门课,认识他已经两年;因此急于知道你对他的第一印象。
你是说坏印象?好了,是这样的。我估计他确实如你所想,具有一切优秀的品质,他至少属于我所遇见过的最优秀的知识分子之列,可他有一种秘密的耻辱感。
啊,不,不!他急忙叫道,没有什么肮脏或粗俗的事。我的意思是他给我这样的印象:作为一个洞明世事的人,他害怕他所洞见到的情况,因此便假装没有看见。这种说法也许不清楚,可以换一个说法。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发现了通向隐秘的庙堂的路却没有沿着那路走下去。他可能瞥见了庙堂,事后却努力劝说自己:那不过是海市蜃楼中的绿洲而已。再换个说法,他原是个大有作为的人,却觉得那样做没有意义,而在内心深处又一直懊悔没有去做;他秘密地嘲笑那样做可能得到的回报,然而,更秘密的是,他也渴望着那回报和那么做时的欢乐。
我可不这么分析他,她说,我不明白你刚才这话的意思O
这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模糊感觉,马丁敷衍道,提不出理由的。感觉而已,很可能是错的。你对他肯定应当比我更了解。
马丁从露丝家的晚会带回的是奇怪的混乱和矛盾的感受。他达到了目的却失望了。为了跟那些人来往他往上爬,可一交往却失望了。另一方面他也为自己的胜利所鼓舞。他的攀登要比预期的容易。他超越了攀登,而且比高处的人们更优秀(对此他并不用虚伪的谦逊向自己掩饰)--当然考德威尔教授除外。无论讲生活还是讲书本马丁都比他们知道得多。他真不知道这些人把他们的教育扔到什么旮旯里去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脑力特别强大,也不知道在世界上像莫尔斯家这样的客厅里是找不到献身于探索着事物的底奥和思考着终被问题的人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样的人有加孤独的雄鹰,只能独自翎翔在蔚蓝的天空里,远离开尘世和其间的扰攘纷坛的生活。
第二十八章
但是成功女神弄丢了马丁的地址,她的使者再也不上马丁的门了。他辛辛苦苦写了二十五天,完成了一篇专门攻击梅特林克的神秘主义学派的论文:《太阳的耻辱》,大约有三万字,假日和星期日也没有休息,从实证科学的高度抨击了奇迹梦想者,但并未波及与确切的科学事实并不矛盾的许多美感经验与奇迹。以后不久他又写了两篇短文:《奇迹梦想者》和《自我的尺度》,继续进行攻击。于是他又开始为论文付旅费,把它们往一家一家杂志寄出。
在写作《太阳的耻辱》的二十五天里,他的一些下锅之作又卖了六块五毛钱。一个笑话给了他五毛,另一篇投给一个高级滑稽周刊,赚来了一元,还有两首俏皮诗,分别得到两元和三元。结果是,在一些商家拒绝赊欠之后他的自行车和见客服装又回到当铺里去了,同时他在杂货铺的赊欠能力却提高到了五元。打字机店的人又在吵着要他交费了,说要严格照合同办事,要求预付租金。
几篇下锅之作卖掉,马丁受到鼓舞,又写起这类东西来。说不定可以靠它维持生活呢!报纸小故事供稿社退回的那二十来篇小故事还塞在桌子底下,他又翻出来读了一遍,想找出写作失败的原因。他从其中研究出了一个可靠的公式。他发现报纸小故事不能是悲剧,必须有大团圆结局;语言不必美,思想不必细致,感情也不必微妙,但一定要有感情,而且要丰富,要纯洁高贵,要是他少年时在剧院廉价座位上为之大喝其彩的那种感情--那种为了上帝、祖国和国王的感情,穷归穷,要穷得志气的感情。
有了这些必备知识,马丁又参考了《公爵夫人》杂志,学着它的调子,按照药方如法炮制,那药方包含三个部分:(1)一对情人生生被拆散;(2)两人因某一行为或事件而言归于好;(3)婚礼钟声。第三部分是一个不变量,第一、二部分可以变化无穷。比如两人拆散的原因可以是对对方动机的误解;可以是命运的意外;可以是妒忌;可以是父母的反对,监护人的狡猾,亲戚的干扰,如此等等。两人的团圆可以是由于男方的英勇行为;女方的英勇行为;一方的回心转意;狡猾的监护人或蓄意破坏的亲戚或情敌被迫承认错误;某种意外机密的发现;男方激动了女方的感情;情人做了长期的高贵的自我牺牲,或诸如此类,可以变化无穷。在双方团圆的过程中由女方追求更为动人,马丁一点一滴地发现了许多能吊人胃口、引人入胜的窍门;但结尾时的婚礼钟声是绝对不能更改的,哪怕天空像卷轴一样卷了起来,星星漫天散落,婚礼的钟声也必须响起。这个公式是写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字的小故事的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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