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伊登_[美]杰克·伦敦【完结】(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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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歌已经唱完,

  我已把诗琴收起。

  歌声与歌唱转瞬即逝,

  如笼在紫苜蓿上的

  轻灵而缥缈的影子。

  我的歌已经唱完,

  我已把诗琴收起。

  我曾歌唱如早起的画眉,

  鸣啭在露湿的灌木丛里。

  可此刻我已经喑哑无语,

  如一只唱厌倦了的红雀,

  因为我喉里再没有歌曲,

  我已度尽我歌唱的日子。

  我的歌已经唱完,

  我已把诗琴收起。'

  玛利亚再也受不了了,急忙到炉边盛满了一大钵汤,把用勺子从锅底滤出的她家大部分的肉末和蔬菜放了进去。马丁鼓起劲坐起身子吃了起来。一面舀着一面叫玛利亚放心,他决没有梦呓,也没有发烧。

  玛利亚离开之后他仍耷拉了两肩阴郁地坐在床边,眼睛失神地望着,对一切都视而不见,直到一本杂志撕破的封面把一道光芒射进了他漆黑的脑子里。那份杂志是早上送到的,还没有拆开。他以为是《帕提农》,八月号的《帕提农》,上面一定有《蜉蝣》,要是布里森登能看见就好了!

  他翻阅着杂志,突然住了手。《蜉蝣》是以特稿形式刊登的,有豪华的题花和比亚兹荣①风格的边框装饰。题花一侧是布里森登的照片,另一侧是英国大使约翰·伐琉爵士的照片。一篇编辑部的介绍短文引用伐琉大使的话说:美国没有诗人。《蜉蝣》的出版等于是《帕提农》一声断喝:看看这,约翰·伐琉爵士!杂志把卡特莱特描写为美国最伟大的评论家,并引用他的话说《蜉蝣》是美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篇。最后编辑的前言以下面的话结束:我们对于《蜉蝣》的杰出之处还没有完全认识;也许永远也无法认识。但是我们再三拜读此诗,对其词语及结构总是惊讶莫名,我们惊讶布里森登先生的词语从何而来,又如何联属成了此文。接下来就是那首诗。

  ①比亚兹莱(Audrev Beardsley,1872-1898):英国唯美派艺术家,其黑白装饰画最为脍炙人口。代表作有为《亚瑟王之死》和王尔德的剧本《莎乐美》所作的插画。

  你死了倒好,布里老兄,马丁喃喃地说,让那杂志从膝盖之间滑落到地上。

  那廉价、那庸俗真叫人要呕吐,可马丁却又冷冰冰地觉得并不太想呕吐。他倒希望自己能生气,但他已没有了生气的力气。他太麻木,血液太粘稠,流速达不到发脾气所需要的理想的激动程度。可归根到底,那又有什么关系?这种现象和布里森登所藐视的资产阶级社会的一切岂不正好合拍么?

  可怜的布里,马丁内省道,他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他打叠起精神,捧起了一个箱子,原来是用来装打字纸的。他浏览了一下目录,从里面抽出了十一首他那朋友的诗,把它们横着撕破又竖着撕破,扔进了字纸篓里。他懒洋洋地做着,做完又坐在床边茫然地望着前面。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最后在他那一无所见的视觉里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光,长长的,平躺的,很怪。他再看,那水平的光越来越清楚了,他看见了,原来是在太平洋白色的波涛之间的一道雾蒙蒙的珊瑚礁。然后他就在重重的浪花里看见了一只独木船--带平衡翼的独木船①。他在船尾看见一个挂着朱红腰布的青铜色的年轻神灵,挥动着闪亮的桨片。他认出来了,那是莫提,塔提前长最小的儿子。地点是塔希提岛②。那雾蒙蒙的珊瑚礁以外就是帕帕拉的美妙的土地,酋长的草屋就坐落在河口。那时已是黄昏,莫提打完鱼要回家,正等着大浪来送他飞越珊瑚礁。这时马万也看见了自己,正按以前的习惯坐在独木船前面,桨放在水里,等候着莫提的命令,准备在那大潮的碧玉般的高墙从身后打来时不要命地划过去。然后,马丁已不再是看客,而成了划着独木船的自己。莫提大喊大叫,两人在笔陡飞旋的碧玉高墙上拼命地划着桨。船船下海浪嘶嘶地怒吼着;有如喷着水气的喷头,空气里弥漫着飞溅的浪花,冲击奔腾的喧哗声此起彼伏,然后,独木船便已漂浮在礁湖里平静的水面上。莫提哈哈大笑,眨巴着溅过眼里的海水,然后两人便划进了用碎珊瑚铺成的海滩旁。那儿,在夕阳里,椰子树的绿叶之间露出了一片金黄,那就是塔提的草屋子单打成的墙面。

  ①带平衡翼的独木船:这种土著独木船两侧伸有架子,架上有浮木,用以稳定船身,以免倾侧。

  ②塔希提岛: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靠近社会群岛。法国著名画家高更曾在此居住,并以该岛风景和人物为素材创作了许多名画,此岛因此被看作现存人间的伊甸园,为世人瞩目。

  那画面谈去了。他眼前出现了自己肮脏凌乱的房间。他努力想再看到塔希提,却失败了。他知道那里有些树丛里有歌声,月光下还有姑娘们在舞蹈,但是他已看不见了。他看得见的只有那凌乱的书桌,打字机留下的空白,还有不曾擦洗过的窗玻璃。他呻吟了一声,睡去了。

  第四十一章

  马丁酣睡了一夜,一动不动,直到送早班邮件的邮递员把他惊醒。他感到疲倦,没精打采,只漫无目的地翻着邮件。一家强盗杂志寄来了一个薄薄的信封,里面有一张二十二元的支票。他为这笔钱已经催讨了一年半。他注意到了那个数字,却无动于衷。以前那种发表作品收到支票时的激动已经没有了。这份支票不像以前的支票,其中再没有对远大前程的预告。在他眼里那只不过是二十二元钱的一张支票,可以买一点东西吃,如此而已。

  同一批邮件里还有一张支票,是从纽约一家周刊寄来的,是一首幽默诗歌的稿酬,十块钱,几个月以前采用的。一个想法来到他心里,他心平气和地思考着。他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也不急于做什么,但他却非活下去不可,何况他还欠了一大批债。若是把他堆积在桌子底下的那一大堆稿件全部贴上邮票,重新打发出去旅行,会不会得到什么回报呢?其中的一两篇说不定能够被采用,那就可以帮助他生活下去了。他决定作这笔投资。他到奥克兰兑现了支票,买了十块钱邮票。一想起回到那憋气的小屋去做饭吃他就气闷,于是第一次拒绝了考虑欠债的问题。他知道在屋里可以用一毛五到两毛钱做出一顿像样的早饭,但是他却进了论坛咖啡馆,叫了一份两元一客的早餐。他给了传者一个两毛五的硬币,又花了五毛钱买了一包埃及香烟。那是他在露丝要求他戒烟之后第一次抽烟,不过现在他已经找不出理由不抽了,何况他还很想抽。钱算得了什么?他用五分钱就可以买一包度浪牌烟叶和一些卷烟纸,自己卷四十支--可那又怎么样?此刻的钱,除了能够立即买到手的东西以外,对他已经毫无意义。他没有海图,没有船舵,也没有海港可去,而随波逐流意味着不用理会生活--生活只叫他痛苦。

  日子一天天默默过去。他每天晚上照例睡八个小时。现在他在坐待更多支票寄来,只到日本料理去吃饭,一餐一毛钱。他消瘦的身子丰满起来了,凹陷的双颊平复了。他不再用短促的睡眠、过度的工作和刻苦的学习来折磨自己了。他什么都不写了,书本全关上了。他常常散步,长时间在山里、在平静的公园里溜达。他没有朋友,没有熟人,也不结交朋友--没有那种要求。他在等待某种冲动出现,好让他停了摆的生活重新启动。他不知道那启动力会从哪儿来;他的生活就一直那么沮丧、空虚、没有计划、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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