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伊登_[美]杰克·伦敦【完结】(94)

阅读记录

  ①死荫的幽谷:原文为Valley of the Shadow,确切地说应为the valley o ftheshadow of death,语出《圣经·旧约·诗篇》: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第二十三篇第四节)。此处指死亡的阴影。

  他戴上帽子走了出去,在一家枪械店停了下来,上午剩下的时间就用在那里买自动步枪、弹药和渔具了。做买卖的方式变了,他知道只能在到达塔希提岛以后再订购需要的东西。那些东西至少是可以从澳大利亚买到的。这种解决办法也使他快乐,因为可以让他避免做事,目前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心烦。他高高兴兴回到旅馆,想到那舒适的莫里斯安乐椅在那儿等着他,便心满意足。可一进门他却看见乔坐在莫里斯安乐椅上等着他,心里不禁呻吟起来。

  洗衣店叫乔高兴。一切都解决了,明天他就接手。马丁闭着眼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听他讲着,他太心不在焉,几乎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思想,连偶然回答一两句也觉得吃力。这人是他一向喜欢的乔,而乔正热中着生活。他那絮絮叨叨的谈话伤害着马丁疲惫的心灵,是一根对他的感觉的探针,戳痛了他那倦怠的神经。当乔提醒他他们俩某一天可以戴上手套一起干活时,他几乎尖叫起来。

  记住,乔,要按你当年在雪莉温泉订下的规矩办洗衣店的是你。他说,劳动不过度,夜间不干活,碾压机禁用童工,一律禁用童工,工资合理。

  乔点点头,拿出了笔记本。

  你看这儿,今天早饭前我就在订规章制度。你对它们怎么看?

  他大声朗读着,马丁表示同意,同时估计着乔什么时候才会走。

  他醒来时已是后半下午。生活的现实慢慢回到他心里。他四面望望,乔显然是在他迷糊过去时悄悄溜走的。他倒很体贴,他思想,又闭上眼睡着了。

  以后的几天乔都忙于组织和管理洗衣店,没有来给他添麻烦。他出航的前一天报纸公布了他订了马里泊萨号舱位的消息。在他求生的欲望颤动的时候他曾去找过医生,仔细检查了身体。他全身没有丝毫毛病。心脏和肺部都异常健康。凡医生能检查到的器官都完全正常,功能也完全正常。

  你一切都正常,伊甸先生,他说,绝对没有问题。身体棒极了。坦率地说,我很羡慕你的健康,那是第一流的。看看你那胸膛,这儿,还有你的胃,这就是你那惊人的体魄的奥秘所在。就身体而言,你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要是不出意外你准可以活到一百岁。

  马丁知道丽齐的诊断并没有错。他的身体是好的。出了问题的是他的思想机器。要不一走了之,到南海去,就无法治好。问题是现在,马上就要出发了,他却没有了到南海去的欲望。南海并不比资产阶级文明更能吸引他。出发的念头并不使他兴奋,而出发的准备所给他的肉体疲劳又使他厌恶。上船出发之后他就会好得多了。

  最后一天是一场痛苦的考验。伯纳德·希金波坦、格特露一家人在晨报上读到他要出发的消息,忙来和他告别。赫尔曼·冯·史密特和茉莉安也来了。于是又有了事要办,有了帐要付,有了数不清的记者采访要忍受。他在夜校门口突然跟丽齐·康诺利告了别,便匆匆走掉了。他在旅馆发现了乔,乔成天忙于洗衣店事务,设工夭早来。那是压断了骆驼背脊的最后一根稻草,但马丁仍然抓住椅子扶手,和他交谈了半个小时。

  你知道,乔,他说,那洗衣店并不能约束访,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把它卖掉,然后把钱花掉。洗衣店不是绳子,任何时候你厌倦了都可以一走了之,上路去流浪。什么东西最叫你快活你就干什么。

  乔摇摇头。

  我再也不打算到路上去混了,谢谢你。流浪虽然不错,却有个不好的地方:没有女人,那叫我受不了。我是个喜欢女人的男人,没有女人就不好过。可要流浪就只好过没有女人的日子。我曾经多少次从开晚会、开舞会的屋子门前经过,听见女人笑,从窗子里看见她们的白衣和笑脸--啧啧!告诉你,那时候我简直就在地狱里。我太喜欢跳舞、野餐、在月光里散步这类事了。我喜欢洗衣店,喜欢漂亮,喜欢裤子口袋里装着大洋。我已经看见一个姑娘,就在昨天,你知道不?我简直觉得要么就不付老婆,要么就立刻娶了她。想起这事我就吹日哨,吹了一天了。是个漂亮妞,眼睛最温柔,声音最美妙,你简直就没有见过。你可以打赌,我跟她是最般配不过的。嗨,你的钱多得都烧包了,干吗不讨个老婆?全国最好的姑娘你都可以讨到呢。

  马丁摇摇头,笑了笑,却在心灵深处怀疑:人为什么就非结婚不可?那似乎是一件惊人也难以理解的事。

  出航前他站在马里泊萨号的甲板上看见丽齐·康诺利躲在码头上人群的边缘。一个念头闪过:把她带走吧!发善心是容易的,丽齐准会高兴得发狂。这念头一时成了一个诱惑,可随之却使他恐怖了,慌乱了。他那厌倦的灵魂大喊大叫着提出了抗议。他呻吟了一声,转身离开了甲板,喃喃地说道:你呀,你已经病入膏盲,病人膏盲。

  他逃回了他的豪华舱位,躲在那儿,直到轮船驶出了码头。午饭时他发现自己上了荣誉席,坐到了船长右边。不久,他又发现自己成了船上的大人物。但是坐船的大人物没有比他更令人失望的了。他在一张躺椅上整整躺了一个下午,闭着眼睛,大部分时间都在断断续续地打瞌睡,晚上上床也很早。

  过了第二天,晕船的都恢复过来,全船旅客都-一露了面。他越和旅客们来往就越不喜欢他们。可他也明白这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他强迫自己承认他们都是些善良和蔼的人。可与此同时他又加上了个限制语--善良和蔼得像所有的资产阶级一样,带着资产阶级的一切心理上的障碍和智力上的无能。他讨厌和他们谈话。充满他们那狭小钱陋的心灵的是巨大的空虚;而年轻人喧哗的欢乐和太旺盛的精力又叫他吃惊。他们从来不会安静,只是没完没了地玩甲板绳圈,掷环,或是喊叫着扑到栏杆边,去看跳跃的海豚和最早出现的飞鱼群。

  他睡得很多,一吃完早饭就拿一本杂志去找他的躺椅。那本杂志他永远看不完,印刷品已经令他生厌。他不明白那些人哪儿来的那么多东西可写,想着想着又在躺椅上打起吃来。午餐锣惊醒了他,他感到生气:为什么非惊醒他不可。清醒时没有什么东西能叫他满足。

  有一回他努力想把自己从昏沉里唤醒过来,便到水手舱去和水手们见面。但是自从他离开水手舱以后水手们也似乎变了样。他好像跟这些脸膛结实、胸怀笨拙、野兽般的水手亲近不起来。在甲板上没有人因为他自己而需要马丁·伊甸,而在这儿他又无法回到自己的阶级伙伴中去,他们过去可是需要他的,现在他却已不需要他们了。容忍这些人并不比容忍一等舱那些愚蠢的旅客和闹翻了天的年轻人容易。

  生活于他好像是一道白炽的强光,能伤害病人疲劳的眼睛。在他能意识到时,生活总每时每刻用它炽烈的光照着他周围和他自己,叫他难受,吃不消。马丁是第一次坐头等舱旅行。他以前出海时,总呆在水手舱里,下等舱里,或是在黑沉沉的煤仓里送煤。在那些日子从闷得喘不过气的底层攀着铁梯爬上来时,他常常瞥见一些旅客穿着凉爽的白衣,除了寻欢作乐什么事也不做。他们躲在能遮蔽太阳和风的凉棚下,有着殷勤的侍仆关心他们的一切需要和怪想。那时他觉得他们所活动和生活的场所简直就是地道的天堂。好了,现在他也到了这儿,成了船上的大人物,在它核心的核心里生活,坐在船长的右手,可他回到水手舱和锅炉间去寻找他失去的天堂时,却一无所获。新的天堂他没有找到,旧的天堂也落了空。

52书库推荐浏览: [美]杰克·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