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涅一生与女人的关系中,事事都没有结果,除了年轻时的单恋,便是成名以后的逢场作戏。唯有一个例外,就是在流亡巴黎后与一个他名之为玛蒂尔德的鞋店女店员结了婚。我们可以想见,在他们之间毫无浪漫的爱情可言。海涅年少气盛时曾在一首诗中宣布,如果他未来的妻子不喜欢他的诗,他就要离婚。现在,这个女店员完全不通文墨,他却容忍下来了。后来的事实证明,在他瘫痪卧床以后,她不愧是一个任劳任怨的贤妻。在他最后的诗作中,有两首是写这位妻子的,读了真是令人唏嘘。一首写他想象自己的周年忌日,妻子来上坟,他看见她累得脚步不稳,便嘱咐她乘出租车回家,不可步行。另一首写他哀求天使,在他死后保护他的孤零零的遗孀。这无疑是一种生死相依的至深感情,但肯定不是他理想中的爱情。在他穷困潦倒的余生,爱情已经成为一种遥远的奢侈。即使在诗人之中,海涅的爱情遭遇也应归于不幸之列。但是,我相信问题不在于遭遇的幸与不幸,而在于他所热望的那种爱情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在他的热望中,世上应该有永存的美,来保证爱的长久,也应该有长久的爱,来保证美的永存。在他五十一岁的那一天,当他拖着病腿走进罗浮宫的时候,他在维纳斯脸上看到的正是美和爱的这个永恒的二位一体,于是最终确信了自己的寻求是正确的。但是,他为这样的寻求已经筋疲力尽,马上就要倒下了。这时候,他一定很盼望女神给他以最后的帮助,却瞥见了女神没有双臂。米罗的维纳斯在出土时就没有了双臂,这似乎是一个象征,表明连神灵也不拥有在人间实现最理想的爱情的那种力量。当此之时,海涅是为自己也为维纳斯痛哭,他哭他对维纳斯的忠诚,也哭维纳斯没有力量帮助他这个忠诚的信徒。
2001.1
女人和男人欣赏另一半
一个女精神分析学家告诉我们:精子是一个前进的箭头,卵子是一个封闭的圆圈,所以,男人好斗外向,女人温和内向。她还告诉我们:在性生活中,女性的快感是全身心的,男性的快感则集中于性器官,所以,女性在整体性方面的能力要高于男性。
一个男哲学家告诉我们:男人每隔几天就能产生出数亿个精子,女人将近一个月才能产生出一个卵子,所以,一个男人理应娶许多妻子,而一个女人则理应忠于一个丈夫。
都是从性生理现象中找根据,结论却互相敌对。
我要问这位女精神分析学家:精子也很像一条轻盈的鱼,卵子也很像一只迟钝的水母,这是否意味着男人比女人活泼可爱?我还要问她:在性生活中,男人射出精子,而女人接受,这是否意味着女性的确是一个被动的性别?
我要问这位男哲学家:在一次幸运的性交中,上亿个精子里只有一个被卵子接受,其余均遭淘汰,这是否意味着男人在数量上过于泛滥,应当由女人来对他们加以筛选而淘汰掉大多数?
我真正要说的是:性生理现象的类比不能成为性别褒贬的论据。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常常会听到在男女之间分优劣比高低的议论,虽然不像这样披着一层学问的外衣。两性之间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差异是一个明显的事实,否认这种差异当然是愚蠢的,但是,试图论证在这种差异中哪一性更优秀却是无聊的。正确的做法是把两性的差异本身当作价值,用它来增进共同的幸福。
超出一切性别论争的一个事实是,自有人类以来,男女两性就始终互相吸引和寻找,不可遏止地要结合为一体。对于这个事实,柏拉图的著作里有一种解释:很早的时候,人都是双性人,身体像一只圆球,一半是男一半是女,后来被从中间劈开了,所以每个人都竭力要找回自己的另一半,以重归于完整。我曾经认为这种解释太幼稚,而现在,听多了现代人的性别论争,我忽然领悟了它的深刻的寓意。
寓意之一:无论是男性特质还是女性特质,孤立起来都是缺点,都造成了片面的人性,结合起来便都是优点,都是构成健全人性的必需材料。譬如说,如果说男性刚强,女性温柔,那么,只刚不柔便成脆,只柔不刚便成软,刚柔相济才是韧。
寓意之二:两性特质的区分仅是相对的,从本原上说,它们并存于每个人身上。一个刚强的男人也可以具有内在的温柔,一个温柔的女人也可以具有内在的刚强。一个人越是蕴含异性特质,在人性上就越丰富和完整,也因此越善于在异性身上认出和欣赏自己的另一半。相反,那些为性别优劣争吵不休的人(当然更多是男人),容我直说,他们的误区不只在理论上,真正的问题很可能出在他们的人性已经过于片面化了。借用柏拉图的寓言来说,他们是被劈开得太久了,以至于只能僵持于自己的这一半,认不出自己的另一半了。
2000.10
男子汉形象
做什么样的男人?
我从来不考虑这种问题。我心目中从来没有一个指导和规范我的所谓男子汉形象。我只做我自己。我爱写作,我只考虑怎样好好写我想写的作品。我爱女人,我只考虑怎样好好爱那一个与我共命运的好女人。这便是我作为男人所考虑的全部问题。
据说每个时代都有一种具有时代特色的男子汉形象。在我看来,如果这不是平庸记者和无聊文人的杜撰,那也只是女中学生的幼稚想象。事实上,好男人是可以有非常不同的个性和形象的。如果一定要我提出一个标准,那么,我只能说,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对人生、包括对爱情有一种根本的严肃性。不过,这与时代无关。
人在社会上生活,不免要担任各种角色。但是,倘若角色意识过于强烈,我敢断言一定出了问题。一个人把他所担任的角色看得比他的本来面目更重要,无论如何暴露了一种内在的空虚。我不喜欢和一切角色意识太强烈的人打交道,例如名人意识强烈的名流,权威意识强烈的学者,长官意识强烈的上司等等,那会使我感到太累。我不相信他们自己不累,因为这类人往往也摆脱不掉别的角色感,在儿女面前会端起父亲的架子,在自己的上司面前要表现下属的谦恭,就像永不卸妆的演员一样。人之扮演一定的社会角色也许是迫不得已的事,依我的性情,能卸妆时且卸妆,要尽可能自然地生活。两性关系原是人的最自然的生活领域,如果在这个领域里,男人和女人仍以强烈的角色意识相对峙和相要求,人生就真是累到家了。假如我是女人,反正我是不会喜欢和刻意营造男子汉形象的男人一起生活的。
今天有一个怪现象:男人们忽然纷纷作沉重状,作委屈状,作顾影自怜状,向女人和社会恳求更多的关爱了。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他们感觉到了当今社会严酷的生存压力的挑战。然而,在事实上,这种压力是男女两性共同面临的,并非只施于男性头上。我认为今天的社会在总体上不存在男性压迫女性或女性压迫男性的情况,已经基本上实现了两性之间的社会平等。在此前提下,性别冲突是一个必须个案分析和解决的问题。在每一对配偶中,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承受了更大的压力,不可一概而论。我怀疑无论是那些愤怒声讨男性压迫的女权主义者,还是那些沉痛呼喊男性解放的男权主义者,都是在同一架风车作战,这架风车的名字叫做——男子汉形象。按照某种仿佛公认的模式,它基本上是两性对比中的强者形象。这个模式令一些好强而争胜的女人愤愤不平,又令一些好强而不甘示弱的男人力不从心。那么,何不抛开这个模式,男人和女人携起手来,肩并肩共同应付艰难生活的挑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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