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不风流(短篇集)_周国平【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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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竟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如果它是指既不会破裂也不会降温的永久的热恋,那么,世上究竟有没有真正的爱情?如果没有,那么,我们是否应该重新来给它定义?正是这一系列疑问促使我越来越坚定地主张:在给爱情划界时要宽容一些,以便为人生中种种美好的遭遇保留怀念的权利。

  在最宽泛的意义上,爱情就是两性之间的相悦,是在与异性交往中感受到的身心的愉快,是因为异性世界的存在而感觉世界之美好的心情。一个人的爱情经历并不限于与某一个或某几个特定异性之间的恩恩怨怨,而且也是对于整个异性世界的总体感受。因此,不但热恋是爱情,婚姻的和谐是爱情,而且一切与异性之间的美好交往,包括短暂的邂逅,持久而默契的友谊,乃至毫无结果的单相思,留在记忆中的定睛的一瞥,在这最宽泛的意义上都可以包容到一个人的爱情经历之中。

  爱情不是人生中一个凝固的点,而是一条流动的河。这条河中也许有壮观的激流,但也必然会有平缓的流程,也许有明显的主航道,但也可能会有支流和暗流。除此之外,天上的云彩和两岸的景物会在河面上映出倒影,晚来的风雨会在河面上吹起涟漪,打起浪花。让我们承认,所有这一切都是这条河的组成部分,共同造就了我们生命中的美丽的爱情风景。

  2000.12

  性爱迷宫可能性的魅力

  世上再动人的爱情,再美满的婚姻,也都是偶然性的产物。在茫茫人海里,两人相遇了,这相遇是靠了不知多少人力无法支配的因素凑成的,只要其中一个因素变化,你们很可能就失之交臂。而如果你没有遇到这个她(他),你一定还会遇到另一个她,生发出另一段也许同样美好甚至更美好的因缘来。

  那么,现在,在你们已经相遇之后,你就不会遇到另一个她了吗?当然不。从理论上讲,在另一性别的广阔世界里,适合于你的异性肯定不是少数,而你始终有着与她们之中某一个或某一些人相遇的可能性。那么,真相遇了怎么办?

  我是一个爱情至上论者,深信两性的结合唯以爱情为最高原则,当然不反对较差的爱情给新的更好的爱情让位。可是,问题在于,你怎么知道新的爱情就一定更好?那种震撼心灵的热恋如同天意,或许谁也抗拒不了,另当别论。在多数情形下,新鲜本身就构成了巨大的诱惑,但新鲜总是暂时的,到不新鲜了的时候你怎么办?无休止地更换性伴侣诚然也是一种活法,然而,在这种活法里已经没有了爱情的位置,所以不合我的原则。

  可能性是人生魅力的重要源泉。如果因为有了爱侣,结了婚,就不再可能与别的可爱的异性相遇,人生未免太乏味了。但是,在我看来,如果你真正善于欣赏可能性的魅力,你就不会怀着一种怕错过什么的急迫心理,总是想要把可能性立即兑现为某种现实性。因为这样做的结果,你表面上似乎得到了许多,实际上却是亲手扼杀了你的人生中的一切可能性。我的意思是说,在你与一切异性的关系之中,不再有产生真正的爱情的可能性,只剩下了唯一的现实性——上床。

  就我自己来说,我是宁愿怀着对既有爱情的珍惜之心,而将与别的可爱异性的关系保持在友谊的水平上的。我不否认这样的友谊中有性吸引的成分,但是,让这成分含蓄地起作用,岂不别有一种情趣?男人谁没有放纵一下的欲望,我不喜欢的是那后果,包括必然会造成的对爱我的人的伤害。除去卖淫和变相的卖淫不说,我不相信一个女人和你在肉体上发生亲昵关系而在感情上却毫无所求。假定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出色的男人,而这个男人譬如说有一百个追求者,那么,她是愿意他与一百个女人都有染,从而她也能占有一份呢,还是宁愿他只爱一人,因而她只有百分之一的获胜机会呢?我相信,在这个测验题目上,绝大多数女人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2001.5

  婚姻的悖论调侃婚姻

  在人类的一切发明中,大约没有比婚姻更加遭到人类自嘲的了。自古以来。聪明人对这个题目发了许多机智的议论,说了无数刻薄话。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当然是男人!)倘若不调侃一下结婚的愚蠢,便不能显示其聪明,假如他竟然赞美婚姻,则简直是公开暴露他的愚蠢了。

  让我们来欣赏几则俏皮话,放松一下被婚姻绷紧的神经。

  蒙田引某人的话说:“美好的婚姻是由视而不见的妻子和充耳不闻的丈夫组成的。”如果睁开眼睛,张开耳朵,看清了对方的真相,知道了对方的所作所为,会怎么样呢?有一句西谚作了回答:“我们因为不了解而结婚,因为了解而分离。”

  什么时候结婚合适?某位智者说:“年纪轻还不到时候,年纪大已过了时候。”

  不要试图到婚姻中去寻找天堂,斯威夫特会告诉你:“天堂中有什么我们不知道,没有什么我们却很清楚——恰恰没有婚姻!”

  拜伦在《唐璜》中写道:“一切悲剧皆因死亡而结束,一切喜剧皆因婚姻而告终。”尽管如此,他自己还是结婚了,为的是:“我想有个伴儿,可以在一起打打呵欠。”按照尚福尔的说法,恋爱有趣如小说,婚姻无聊如历史。或许,我们可以反驳道:不对,一结婚,喜剧就开场了——小小的口角,和解,嫉妒,求饶,猜疑,解释,最后一幕则是离婚。

  有一个法国人说:“夫妻两人总是按照他们中比较平庸的一人的水平生活的。”这是挖苦结婚使智者变蠢,贤者变俗。

  有人向萧伯纳征求对婚姻的看法,萧回答:“太太未死,谁能对此说老实话?”

  林语堂说他最欣赏家庭中和摇篮旁的女人,他自己在生活中好像也是恪守婚德的,可是他对婚姻也不免有讥评。他说,所谓美满婚姻,不过是夫妇彼此迁就和习惯的结果,就像一双旧鞋,穿久了便变得合脚。无独有偶,古罗马一位先生也把婚姻譬作鞋子,他离婚了,朋友责问他:“你的太太不贞么?不漂亮么?不多育么?”他指指自己的鞋子答道:“你们谁也说不上它什么地方夹我的脚。”

  世上多娇妻伴拙夫这一类不般配的婚姻,由之又引出守房不牢的风流故事,希腊神话即已以此为嘲谑的材料。荷马告诉我们,美神阿弗洛黛特被许配给了跛足的火神赫淮斯托斯,她心中不悦,便大搞婚外恋,有一回丈夫捉奸,当场用捕兽机把她和情夫双双夹住,请诸神参观。你看,神话的幽默真可与现实比美。

  不论男女,凡希望性生活自由一点的,一夫一妻制的婚姻总是个束缚。辜鸿铭主张用纳妾来补偿,遭到两个美国女子反驳:“男人可以多妾,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多夫?”辜答道:“你们见过一个茶壶配四只茶杯,但世上哪有一只茶杯配四个茶壶的?”这话好像把那两个美国女子问住了。我倒可以帮她们反击:“你见过一只汤盆配许多汤匙,但世上哪有一只汤匙配许多汤盆的?”马尔克斯小说中的人物说:“一个男人需要两个妻子,一个用来爱,另一个用来钉扣子。”我想女人也不妨说:“一个女人需要两个丈夫,一个用来爱,另一个用来养家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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