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不风流(短篇集)_周国平【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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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常听人说:年轻美貌是财富。这对于女性好像尤其如此,一个漂亮女孩有着太多的机会,使人感到前途无量。可是,我知道,如果内心没有对真爱的追求和感悟,机会就只是一连串诱惑,只会引人失足,青春就只是一笔不可靠的财富,很容易被挥霍掉。

  常常听人说:爱情会把人掏空。这在遭遇挫折的时候好像尤其如此,倾心相爱的那个人离你而去了,你会顿时感到万念俱灰。可是,我知道,只要你曾经用真心去爱,爱的收获就必定会以某种方式保藏在你的心中,当岁月渐渐抚平了创伤,你就会发现最主要的珍宝并未丢失。

  爱是奉献,但爱的奉献不是单纯的支出,同时也必是收获。正是通过亲情、性爱、友爱等等这些最具体的爱,我们才不断地建立和丰富了与世界的联系。深深地爱一个人,你藉此所建立的不只是与这个人的联系,而且也是与整个人生的联系。一个从来不曾深爱过的人与人生的联系也是十分薄弱的,他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但他会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爱的经历决定了人生内涵的广度和深度,一个人的爱的经历越是深刻和丰富,他就越是深入和充分地活了一场。

  如果说爱的经历丰富了人生,那么,爱的体验则丰富了心灵。不管爱的经历是否顺利,所得到的体验对于心灵都是宝贵的收入。因为爱,我们才有了观察人性和事物的浓厚兴趣。因为挫折,我们的观察便被引向了深邃的思考。一个人历尽挫折而仍葆爱心,正证明了他在精神上足够富有,所以输得起。在这方面,耶稣是一个象征,拿撒勒的这个穷木匠一生宣传和实践爱的教义,直到被钉上了十字架仍不改悔,因此而被世世代代的基督徒信奉为精神上最富有的人,即救世主。

  2000.11

  沟通、隔膜和关爱

  人与人之间有隔膜是正常的现象,没有隔膜倒是例外。所谓隔膜,是指沟通有障碍。因此,感觉到隔膜,前提是有沟通的愿望,我们对那些自己不曾想到要与之沟通的人是不会感觉到隔膜的。在什么情况下,我们才会因为发现了隔膜的存在而真正感到痛苦呢?当然是在我们内心非常在乎那个人、非常在乎彼此的关系的时候。这就是在爱情和亲密的私人友谊中发生的情况。这时候我们不但有强烈的沟通愿望,而且往往自以为已经有了沟通的事实,可是突然,不和谐音出现了,也许是对方的一句话使我们感觉不是滋味,也许是对方的一个行为使我们受了伤害,裂痕出现了。昨天我们越是感觉心心相印,今天的裂痕就越是使我们疼痛,我们的隔膜感就越是尖锐鲜明。

  排除掉那种纯粹因为误会产生的龃龉不说,这种亲密者之间的隔膜感缘何而生?我认为只有一个答案,就是隔膜本来就存在着,只是现在才被发现了而已。这有两种情形。其一是原来的沟通基本上是错觉,实际上彼此心灵的差距非常大,大到完全不足以成为情人和朋友,而现在不过是因了某种刺激,原来闭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作为当事人,这时候必定会感到异常的失望和沮丧,但我认为不必太惋惜,唯一令人惋惜的是你曾经为之浪费了宝贵的感情和光阴。只要你的确认清了巨大隔膜的存在,就千万不要试图去挽救什么,那样只会造成更大的浪费。当然,也用不着从此成为仇人,再大的隔膜也构不成敌对。相反,如果有一方偏不肯正视事实,仍然强求一种亲密的关系,倒很可能在对方的心中激起厌恶,在自己的心中激起仇恨。

  另一种情形是随着彼此了解的深入,原来隐藏着的某些不大不小的差距显露出来了。这并不表明原来的沟通是误解,应该说沟通基本上是事实,但是,与此并存的还有另外一个事实,便是:因为人类心灵的个别性和复杂性,沟通必然是有限度的。既然如此,任何一种交往要继续下去,就必须是能够包容隔膜的。首先,高质量的交往应该是心灵最深层次的相通,同时对那些不能沟通的方面互相予以尊重。其次,在现实生活中,两个人即使无法有深层的沟通,也未必意味着不能在一起相处。博大精深如歌德,不是与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比较平庸的克里斯蒂娜基本上相安无事,彼此厮守了一辈子吗?当然,歌德一生中不乏深层的沟通,例如与席勒,与贝蒂娜,以及通过他的作品而与一切潜在的知音。歌德显然懂得,居家过日子与精神交流是两回事,隔膜的存在并不妨碍日常生活。你可以说他具备智者的胸怀,也可以说他具备凡人的常识。与歌德相反,荷尔德林用纯粹精神的尺度衡量世俗的人际关系,感觉到的是与整个外部世界的不可穿透的隔膜,结果在自闭中度过了凄凉的一生。

  现在人们提倡关爱,我当然赞成。我想提醒的是,不要企图用关爱去消除一切隔膜,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会使关爱蜕变为精神强暴。在我看来,一种关爱不论来自何方,它越是不带精神上的要求,就越是真实可信,母爱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关爱所给予的是普通的人间温暖,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真正需要并且可以期望获得的也正是这普通的人间温暖。至于心灵的沟通,那基本上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因而对之最适当的态度是顺其自然。

  2000.9

  女人和男人女性拯救人类

  女性是一个神秘的性别。在各个民族的神话和宗教传说中,她既是美、爱情、丰饶的象征,又是诱惑、罪恶、堕落的象征。她时而被神化,时而被妖化。诗人们讴歌她,又诅咒她。她长久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掀开面纱,我们看到的仍是神秘莫测的面影和眼波。

  有人说,女性是晨雾萦绕的绿色沼泽。这个譬喻形象地道出了男子心目中女性的危险魅力。

  也许,对于诗人来说,女性的神秘是不必也不容揭破的,神秘一旦解除,诗意就荡然无存了。但是,觉醒的理性不但向人类、而且向女性也发出了“认识你自己”的召唤,一门以女性自我认识为宗旨的综合学科——女性学——正在兴起并迅速发展。面对这一事实,诗人们倒毋须伤感,因为这门新兴学科将充分研究他们作品中所创造的女性形象,他们对女性的描绘也许还从未受到女性自身如此认真的关注呢。

  一般来说,认识自己是件难事。难就难在这里不仅有科学与迷信、真理与谬误、良知与偏见的斗争,而且有不同价值取向的冲突。“人是什么”的问题势必与“人应该是什么”、“人能够是什么”的问题紧相纠缠。同样,“女人是什么”的问题总是与“女人应该是什么”、“女人能够是什么”的问题难分难解。正是问题的这一价值内涵使得任何自我认识同时也成了一个永无止境的自我评价、自我设计、自我创造的过程。

  在人类之外毕竟不存在一个把人当作认识对象的非人族类,所谓神意也只是人类自我认识的折射。女性的情形就不同了,有一个相异的性类对她进行着认识和评价,因此她的自我认识难以摆脱男性观点的纠缠和影响。人们常常争论:究竟男人更理解女人,还是女人自己更理解女人?也许我们可以说女人“当局者迷”,但是男人并不据有“旁观者清”的优势,因为他在认识女人时恰恰不是旁观者,而也是一个当局者,不可能不受欲念和情感的左右。两性之间事实上不断发生误解,但这种误解又是同各性对自身的误解互为前提的。另一方面,我们即使彻底排除了男权主义的偏见,却终归不可能把男性观点对女性的影响也彻底排除掉。无论到什么时候,女人离开男人就不成其为女人,就像男人离开女人就不成其为男人一样。男人和女人是互相造就的,肉体上如此,精神上也如此。两性存在虽然同属人的存在,但各自性别意识的形成却始终有赖于对立性别的存在及其对己的作用。这种情形既加重了、也减轻了女性自我认识的困难。在各个时代的男性中,始终有一些人超越了社会的政治经济偏见而成为女性的知音,他们的意见是值得女性学家重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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