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别裁_南怀瑾【完结】(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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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孔子就说自己的学问不是靠知识来的。这是一个大问题。要研究什么是孔子的学问,这个地方就是中心了。我们讲来讲去,讲死了也没有办法说出来的。举一个例子来说,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什么是学?普通的知识,一天天累积起来,每天知识累积增加起来就是学。为道呢?是损,要丢掉,到最后连“丢掉”都要丢掉;到了空灵自在的境界,这还不够。连空灵自在都要丢掉。最后到了无,真正人性的本源就自然发现了。

  孔子这里就是说,不要以为我的学问是“益”,一点点累积起来的知识,而是找到了这个“一”,豁然贯通,什么都懂了。的的确确有“一”这么个东西。从我们的经验,知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要增加人生的经验,其实这还是不够的,必须加一句“交万个友”,还要交一万个朋友,各色人等都接触了,这样学问就差不多了。由学问中再超脱、升华,可以达到“本源自性”的地步了。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

  孔子告诉子路,他说子由啊!时代变了。德是用,道是体。现在的人,知道由道的基本,起德业作用的很少了。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一般人说儒家的人反对道家,说道家所提倡的“无为而治”,就是让当领袖的,万事都不要管,交给几个部下去管就是。这样解释道家的“无为”,是错误的。实际上道家的“无为”,也就是“无不为”,以道家的精神做事作人,做到外表看来不着痕迹,不费周章。譬如盖一栋屋子,就在最初,把这栋房子将来可能发生的毛病,都逐次弥补好了。所以在盖完了以后,看起来轻而易举,不费什么,而事实上把可能发生的漏洞,事先都弥补了,没有了,这就叫“无为”。换句话说,说是现在已经看到,某一件事在将来某一个时候可能发生问题,而现在先把问题解决了,不再出毛病,这就是道家的“无为而治”,这是很难做到的。并不是不做事、不管事叫做“无为”。

  孔子在这里也提到,无为而治,使天下大治是不容易的,只有上古时代的尧舜才做到。怎样无为?对自己恭敬严肃,正南面而已矣。中国古礼,当皇帝,坐国家领导人的位置,一定是坐北向南。这里的意思是自己道德修正好,以这个风气,影响部下一层一层的负责。

  使节的信条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

  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

  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这个“行”,包括两种意义,一个是指行为;一个是指古代“行人之言”的行,也就是外交工作。大家都知道苏武的故事,他当时的出使,便是行。后来,他回到汉朝,封的官是典属国,等于是现在的侨务委员会的委员长,或外交部司长,管理附属的国家。所以很多人替苏武不平,认为汉朝待人并不厚,苏武那么辛苦,那么忠毅,回来只封这个官,太小了。古代的“行人”就是派出去办外交的专使、大使。

  这位在上论中学干禄的子张老兄,这时正在作行人,办外交的事,请教孔子要怎样办外交。孔子告诉了他千古名言。中国文化中的这位圣人实在是了不起,他对官式外交和国民外交的原则早已说了。我们现在的国民外交更普遍,但待人接物的原则,古今如一。第一,对人绝对诚恳,不要玩手段,正直坦率,这是最高的礼貌。第二,和不同文化、不同风俗习惯的人相处,不要表现得太关心,过分的关心,也许被认为干涉他们的自由,他们没有互相关心的习惯,反而感到麻烦。这不是说外国人不对,我们才对,这是文化基础不同。了解这一点,和任何一国人的交往都差不多。这里孔子告诉子张,言语要“忠信”。忠,就是直心;信,讲出的话一定兑现。行为态度上要“笃敬”,忠厚而诚敬。做到了这样,就是野蛮的人也可和他往来。“蛮貊”在中国古代,是指边疆的落后地区。

  讲到边疆,问题又来了,中国的安定,先看边疆。试看几百年来所发生的问题,都是边疆问题,边疆影响了国防问题。我曾在边疆做过事,发现还是我们汉人坏,有知识,聪明而欺负人。所以边疆人恨汉人,并不完全因为边疆人野蛮,而汉人没有做到“言忠信,行笃敬”。例如在西南各特别地区,汉人用几根缝衣服的针,换人家十几张牛皮;有的还其他们财物、女人。这种人实在不是人,太狠心了。所以我们要教育我们的子孙,对边疆问题多多留意,“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这句话的“虽”字很重要,如果“言不忠信,行不笃敬”,就是自己的邻居,本州本里都走不通。在态度上,站就规规矩矩站在那里,随时好像面对长辈那样恭敬;坐在车上,就规规矩矩坐,身心修养,做到言行一致,就可以担当行人的任务了。子张听了孔子这些话,就写在衣服的衣带上,准备随时警惕自己,加以注意。

  从这里开始,编排方式略有变化,看起来一条一条,都是为人处世的道理,但同上论的第五篇互相呼应,便很切实。

  下面就提到两个人: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

  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矢就是拉弓射箭的箭。史鱼是卫国的大夫。孔子说他非常直,不管在哪种环境之下,不论国家社会混乱或者安定,他的行为、言谈,像射出去的箭一样,都是直的,不转弯的。在现在的社会上,仍然有很多这一类的人,但他们处世是落落寡合的,常会受到打击,遭遇种种痛苦。可是这种人天生个性就是走直道,直到不管什么环境,平时也好,乱世也好,邦有道也好,邦无道也好,他的言行永远像一支箭一样。同时“矢”字也代表了尖锐的意思。有些人心肠非常好,做朋友好极了,因为他能说直话,可是有时候嘴巴太厉害,说的话如割人的肉一样,使人受不了。但我们要了解他心地是善良的,出发点是善意的。当然这就牵涉到修养问题,尤其领导人有这样的部下,往往很难受的,因此做领导人的要有涵容的胸襟。有时碰到这种讲直话的人,一次、二次、三次能够接受,到了四、五、六次实在受不了。但是这一类人如果是自己的朋友或干部,就必须放过他的尖锐直言,先要有准备哈哈大笑的容量,否则就不行。

  孔子接着就说蘧伯玉(前面再三提到蘧伯玉,称赞他的行谊。)这个人了不起,国家社会有道时,出来做事,担当大任务,但在邦无道,国家社会紊乱的时候,他就卷而怀之,不发牢骚,也没有什么怨言。他认为时代转变如无法挽回时,可以把自己像一幅画一样,卷起来怀之,收藏起来,就不说话了,没有表现了。

  这两个人,也是典型的对照。一种人是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区,都宁可直道而行,不转弯,这是干部中很好的。一种是像蘧伯玉这样的人,比较才具大,而且有一个基本修养,本身的名利心很淡泊,如孟子说的“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个话我们都晓得讲,但等到真穷,真困难的时候,退下来“卷而怀之”,“独善其身”,往往心有不甘,这是很难的基本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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