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那个时代,佛法并没有进入中国,可他也讲到了初、二、三、四禅,水劫(初禅天)、火劫(二禅天)伤不了“神人”,实际上庄子晓得有个风劫(三禅天),也害不了他,因为“神人”可以“乘云气,御飞龙”。如果研究这个道理,这就很奇妙了,那时候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并没有交流,我们再扩大地研究世界几个古老国家,如埃及等的文化,所讲上古那些神人也达到这个层次,乃至西方的神秘学也有类似的说法,这就很奇怪了。可见人类不分人种地区,最初的老祖宗,根据上一次地球的灾劫,从同一文化而来,一开始就晓得人生命的价值有这样高,就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
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秕糠”,我们吃的谷子,壳剥下来就是米糠,这里等于讲是麦子的麸皮。我们看过济公和尚的小说,济公和尚是一天不洗澡的,人家生病了,他就在脊肋骨上把他的汗垢一搓,搓成一陀油丸,别人拿去吃了就好。人家问他这个是什么药?他说是伸腿瞪眼丸。吃下去两腿一伸,眼睛一瞪就会死的,看你敢不敢吃,结果人家吃了都好了。这里讲“神人”把身上的“尘垢秕糠”拿出来,人吃了这些“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都可以造就尧舜这样的入世的圣人,治世的帝王。因此你想想看,“神人”的生命价值升华到如此之高,他哪里会把物理世界一切东西看在眼里呢?
肩吾本来告诉连叔,想博取他的同情,骂接舆是狂人疯子,随便吹牛。结果他反而让连叔骂了一顿,世界上本来有这样的人,你自己真是聋子瞎子。骂完了,又说了一个道理: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纹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然丧其天下焉。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这里为什么做生意要提到宋国?怎幺不提鲁国也不提齐国?因为宋人是殷商之后,是代表殷商的文化。战国时候宋国文化最高。孔子也是宋国人。“资”是贩卖,“章甫”是礼帽礼服。宋人当时带着礼帽礼服到越国去做生意。越国是现在的江苏、浙江、福建等地,在当时是野蛮嘏开发之地。“越人断发”,相当于当代人,头发是剪短了的,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越人”本色。古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也”,中国文化是要留长头发,要梳起来的。不像西方文化,野蛮文化留短发。“纹身”,身体上都刺花的,裸体的。宋人把礼帽礼服带到没有文化的地方去卖,结果都卖不出去。把高度文明的东西,带到最原始的地方当然没有用。
庄子的文章是东一下西一下,看起来好象毫无头绪,没有连带的关系,但一看下文能懂得他的意思了。最近这两天,我告诉几位老头子朋友说:我们写的东西不行,要让年轻人写,因为他们写得比我们好,现在年轻人写文章,也是东一句西一句,看了半天都不懂,直到看完才明白他的意思。“庄子式的文章”。所以情愿大家不要学这种“庄子式的文章”。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尧治理了天下海内,几十年国家太平,那真是千古万世圣明的帝王。“往见四子,”尧跑去看四个人,哪四个人不知道。不过后来各家注解《庄子》,把《庄子》里说的怪人都拿出来充数,说许由是一个,许由的朋友巢父也算在内,再找两个也很容易。不过文章没有写出来哪四个人是个妙事。“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尧在山上往西方一看,有这么样的四个神人,“然丧其天下焉。”尧看看这些神人,感觉自己简直太渺小了,治好了天下又算什么呢?
我们学到《逍遥游》第六节,就晓得庄子把生命的价值直接指出来了:“神化”。人本身就具备精神这个“神”,可以自我地去变化物质,精、气、神三者都是“心”的作用。换句话说就是:“心”可以使自己生命的功能超神入化。“神化”了以后就可以作入世的圣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事一件,最后再出世。大家要注意,我们中国的历史,中国文化开始就是那么标榜的,如黄帝,我们这位老祖宗平天下治国家,安顿了万民以后,在鼎湖乘龙而上天,入世而后出世。上天以后把他左右的干部、大臣都带走了,只有几个小干部,没有抓住龙胡子,一下从半空掉下来。但是这几个人到汉朝、宋朝还在,宋朝以后就不知道了。“攀龙附凤”这个典故就是这样来的。我们要特别注意,透过中国远古时的神话,证明我们中国文化的中心,始终把人的生命价值提高到两个阶段:一是作入世的圣人,人可以作到入世的圣人,这是入世最高的文化价值;然后由入世的成功,再“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成为出世的圣人。这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中心。这段文章庄子已经把要点点出来了,“神化”。不要忘记了,庄子首先讲到“物化”:鲲鱼化成大鹏鸟,由北极飞到南极,这里面没有什么稀奇;是宇宙当然的道理,是一种自然法则。宇宙间每一个生命,都有“神化”的功能,可惜我们自己的智能不够,把这个功能丧失了。庄子接着再谈到,人这个生命的“神化”的修养,“神化”的功能。庄子在下面一段文章要做结论了。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牦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不龟手之药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这里举出一个与庄子同时代的人,惠子。惠子是当时的“名家”。古代文化讲“名家”,这个“名”就是逻辑,所谓“名理”,表示名称、思想和观念的意思,任何一个思想、名称和观念,都要合乎条理才行,即后世西方的逻辑学。惠子是当时的“名家”,讲逻辑,讲论辩,他和庄子非常好。惠子有一次告诉庄子说:魏王送我一个大瓠瓜的种子,我就种起来,结果长了一个大瓠瓜。有多大呢?“五石”,大概比我们这个讲台的桌子还大三四倍,如果我们现在拿来做菜,这里满堂也都够吃了。古人在农村里常常把瓜切开,晒干了当水瓢用。惠子说:如果我拿它来作盛水用,又拿不动;如果我把它剖开了晒干作舀水用的水瓢,水缸又没有那么大。这个东西大是大,但是大得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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