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中国道家方士的看法,地球是一个活的整体的生命,这个看法现在仍有很高的价值。站在地球的角度讲,我们人类生活在地球的上面,不过是些细菌而已,等于有些细菌寄生在我们的表皮上。以道家的观点看,天地是一大宇宙,人身是一小天地。地球也是一个有生机的大生命,他有呼吸,他有活力,他有意志。譬如认为江、河、海是地球的肠胃血管,血脉都相通,地球的里面,中心是通的,人如果有机会到达地球的里面,在里头优悠自在,有得吃,有得玩,不晓得多少年都不会死。
地球是“噫气”的,地球的呼吸之气,最重要的是在西北。那么,认为地球是通气的,这都有书可证,不过这些书现在连书名都很难听到了。清朝有一个大文豪纪晓岚,纂修过《四库全书》,这个人不太讲迷信,是个怀疑主义者,讲求实际验证,不过他也好记载这些东西。他在《阅微草堂笔记》上记载:他有一次犯了罪,充军到新疆天山的北部,在那里有个洞,它要叹气的,土人都认为是地球的嘴巴。每年清明,人、骆驼、马都要躲得远远的,地球要开始叹气了,里头有出气呼吸声音:“呵……”,一团气出来。这是庄子所讲“大块噫气”。纪晓岚的笔记上讲,那股气出来不得了,任何人、马、骆驼碰到这股气,就会连骨头的影子都没有了,化成气了。这气出来,往哪里走不知道,二十四小时以後,它要沿老路回来,因此这条路二十四小时大家都要避开的。等它回到了洞口,好像人的吸气—样,倒咽下去,又没有事了。这一段记载,说明了中国传统的道家学说认为地球是活的生命,不能随便破坏,破坏得厉害了地球要出毛病的,甚至于将来会毁灭。
回到庄子本文,“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里所讲的,不同于刚才纪晓岚见到的那个情形,这是讲地球有它本身的生命,一股热气上去,就是地球的“噫气”,变化形成风了。我们想想庄子的话对不对?譬如说,热湿气流上升遇到高空的冷气,冷热气流相互接触才会下雨。但地球高空的气是有限度的,到了一定的高度,空气就完全稀薄了;超过了太空以上,就几乎没有空气了,那不再属于地球的气,那就是地水火风空的空了。因此庄子讲的是有科学道理的,值得研究。拿地球和人相比也一样,凡是人呼吸之气达得到的地方,人体外面的光芒就有那麽个范围。用现代科学技术照相可以照出来。换句话说,人呼吸之气放射的范围,就只有两个手围成一圈这麽大。除非经过打坐修持,像南郭子綦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光与气的放射就不同了。因此我们讲,人体放射的气,到达外面的作用叫做风。这一段比较麻烦的词语要先把它搞好。
这里同南郭子綦忘我境界不同了,到达忘我的时候,没有谈气不气,那是解脱的境界,同《逍遥游》最後的结论“无何有之乡”是联带的。我们让南郭子綦躺在那里,“隐机而坐”好几个礼拜,求忘我去,我们转过来从“有我”境界开始。“有我”境界第一个:“噫”动就有“气”,“气”动了就形成风。注意这是两层,造一口“气”出来以后,呼出来就变成风了。不要认为“大块噫气”就是风,里面有层次的不同。于是庄子开始作他的文章了:
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
这股气变成风以後,除非不起作用,起了作用以后,那厉害了,厉害到什么程度呢?“万窍怒呺。”“窍”就是洞,有洞的地方就发出声响来,没有洞穴的地方听不到有风的音声。《庄子》处处都是科学。你说风有没有形体?风没有形体,我们感觉到风吹在脸上,是我们的反应;风有音声没有?没有音声,我们听到风的音声,是风碰到了东西后相互摩擦发出来的,风的本身不是那个音声,风的大与小也只是我们感受的形态,所以读《庄子》就要留意了。
庄子讲形而上的本体“无何有之乡”,了无所有,了不可得,由形而上到形而下,“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研究佛学多年的人要特别注意这两句话,形而下起用,就是佛学唯识学的一个名词,叫作“依他而起”。如果不靠万物,不“依他”,那个本体的功能就呈现不出来。不靠外物作用和现象,本体的功能哪里看得出来?但是本体有没有功能呢?有!一切万有的用就是它的用,一切万有的现象都是它的现象,是“依他而起”。庄子形容风没有起作用,静态的时候,什麽都看不出来,等它—起作用,动态一来,什麽现象都出来了。这是讲风,讲气,同时要注意这也是形容我们心的境界。我们心里平静的时候,什麽现象都没有,心里念头一动,什麽喜怒哀乐,什麽怪象都来了,同庄子形容的风一样。
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这里庄子在玩他的文字技巧,形容物理界被风吹的现象:
“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开始那一阵风,高空的风,天风“寥寥”,像现在这个天气,我们穿一件夹克,爬到阿里山的山顶上,在都市住久了,爬到高山上,高空那个风吹到耳朵里来,声音“寥寥”然,好舒服啊!这个时候人很平静的。第二个形容:“山林之畏隹,”我们到了山林,有岩石的地方。“畏”是山畏,指山转弯抹角的地方,山谷突出和凹下去的地方,高山岩谷的地方。庄子说这些地方的风才大咧,听着吓都要吓死人。
山上的大风不是“寥寥”然,你注意啊!第一句“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天风“寥寥”然,那很好听,很清雅。第二句就不大对了,要是到高山上有转弯抹角的地方,你再去听听,各种各样的怪声音都出来了。尤其到夜里下雨的时候,你爬到山里头,一个手电筒也没有,你坐在那里,各种怪叫吓都要吓死你了,那就是“山林之畏隹”。“畏隹”不佳喔,不要看字面,那是形容山林弯弯的地方。
庄子接着形容,跑到原始森林去听那个风声,森林里有“百围”的大树,树上有洞,风吹出气,“嘘……”像鬼叫。庄子形容那些洞穴,凹的像人的鼻子一样,有的像嘴巴张开着,有的像耳朵,像枅,像横杠,像圈圈,像捣臼,有些窪进去,“似污者,”有的像个大的深水池一样。这是庄子的文学境界,是一副真的画面和模型,那些洞穴遇到风一吹,百声齐发,百家争鸣,你看庄子很艺术吧。我们看他文字上形容得很好,如果来一根有很多洞的大树,把它放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里面用大风给它一吹,外面又下起大雨,伴着风的怪叫声,你是会吓死的哟。“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这些都是形容风吹百窍洞穴发出来的声音的名称,我想就不作多余解释了。
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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