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廉不嗛”,这个“廉”就是廉洁,中国文化里头,标榜人伦的道德,要求人非常廉洁,尤其历代要求做官的一定要做清官,清官就是廉洁,廉到什么程度呢?一清到底,家里稀饭都吃不起。历史上有名的清官包公,铁面无私。我们中华文化的小说也好,历史也好,所标榜的清官铁面无私。什么是铁面?看了包公的历史传记就知道,包公一天到晚没得笑容,没有笑过,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脸板得像铁板一样,铁板的气色是青的,那个脸是铁面。老实讲,包公的学问很了不起,人品也了不起,如果他还活着,我不会跟他交朋友,因为没有味道。一个人脸板板的,像块铁一样,脸还发青,不要说没有红润,一点黄颜色都没有,大概有肝病或者其它什么病。他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当然家里很穷。这个很廉洁。实际上《包公案》这部小说,把历史上很多清官的故事,都集中在包公一个人身上。我们研究历史,包公固然了不起,包公的老板,宋仁宗同样了不起,有后台老板支持,尽管干,出了事老板负责,包公当然可以铁面。没有这种老板,不要说铁面,你肉面凉面都不行。所以包公了不起,宋仁宗更了不起。有后台老板支持,那我们每个公务员都可以做到铁面无私,不会铁也可以铜一下,不是做不到,而是要看时代环境允不允许。
“大廉不嗛”,真正的大廉没有谦让,“嗛”与谦是相通的。怎么叫“不嗛”呢?比如说,廉洁的人有爱谈钱,谈钱不好,历代知识分子标榜做官要做清官,钱字都不敢谈,不愿意谈。中国文化里头,这个钱字还有另外一个别号“阿堵物”。南北朝时有个人叫王夷甫,很清高,做了大官以后,人家给他送钱送红包一概不要,而且连钱字提都不提,家里人等他睡着了,在床前摆着钱,等你明早下床总要讲把钱拿开吧,结果他醒来一看说,把这些“阿堵物”拿开,就是把这些堵住他的东西拿开,还是不谈钱。
谈钱就脏了?这倒不然,我倒赞成清代才子袁枚的思想,“不谈未必是清高”,因为你心中还有钱的观念,还有怕与不怕,人真到了最高处,无所谓钱与不钱了。这一句诗,所千古“大廉不嗛”的道理都说完了。真正的廉洁就是人生冰清玉洁,任何行为都做到一清二白。一个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洁,岂止不谈钱不要钱,没有嗛与不嗛,并不是不谦虚,他用不着标榜自己这个叫廉洁。
“大廉不嗛”的道理,我经常说一个笑话,拿什么来比呢?拿猪来比,实际世界上最爱干净的是猪,研究生物学的都懂。你看猪一天到晚用嘴东拱西拱,人们以为猪脏,其实它最爱清洁了,脏东西一点都看不惯,看到脏东西就把它拱开,结果是越拱越脏。由这个笑话,我们可以了解,人真做到了冰清玉洁,一尘不染,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倒是在污浊的尘世打滚,心里不着任何一点外缘的,他可以做到“大廉”。这也就是庄子所讲的“大廉不嗛”的道理。
“大勇不忮”,真正有勇气的人“不忮”。什么是“不忮”?以现代观念来解释,就是心中很正常、坦荡。孔武有力的人,他到处可以打架,站在那里,都要摆起一个样子给人看,但这不是“大勇”。“大勇”的人看起来很文弱,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忮爱的表示。
上面说的一个原则,就是人伦之道。庄子讲了半天,从“吹万不同”开始,这一“吹”,怎么吹到这里来了呢?他提出“天籁”,“地籁”,“人籁”,这一段都是讲“人籁”。因为这一篇文章长,引用的文章四面八方,汪洋渊博,你被他的文章迷住了。这与《齐物论》有什么相干?这一段讲“人籁”,那么他相反地提到“人籁”就是人道。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道昭而不道”,“道昭”就是道无所不在,昭昭灵灵,没有固定的规范,没有固定的方法,你不要另外去找一个道。所以佛说的,老子说的,庄子说的,孔子说的,孟子说的,耶稣说的,穆罕默德说的,都对,都是说全体道的某一点,某一个个体。既然标榜了一个道,就不对了,道无所不在,随时随地都在那里,也都在人人的心灵中。因此,“道昭”,明明白白,“而不道”每个宗教,每个修道的,你说只有我这样才是道,他那个不是道,那你就无道。因为“道昭而不道”,它很明白,无私的。
“言辩而不及”,天地的理论到了最高处,没有话讲了,讲出来的都不是。譬如,人如果有痛苦,有高兴,我们表达出来:“你痛不痛?”“好痛啊!”那不算痛,痛到了极点,没有话讲了,因为痛死了;“你高兴不高兴?”“我高兴到了极点!”那是有限度的,真高兴到了极点,会把人高兴死的。世界上情绪到了最高处,无言可讲,故“言辩而不及。”
“仁常而不成,”什么是真正的仁慈,慈悲?那是很平常的。你冷了,我还有件衣服,你穿上;你饿了,我正好在块面包,你吃吧,很平常。不要说你饿了,我拿块面包给你吃,因为我学佛,是我慈悲你,那就完了。天地间哪个没有仁心?人人都有爱人之心,都是说每一样生物,它对别的一种生物有抵抗,有残害时,残害的心理是防御自己,但是它自己的种类,有时都有一种仁爱之心。所以仁道是常道,并不是不平常。“仁常而不成,”没有个陈规在那里。
“廉清而不信”,真正廉洁的人,自己显示清高。这个“不信”不是讲没有信用,廉洁很清高,但不要讲信用,如果这样做文字解释就错了。真正的廉洁,清高,没有外面的信号,没有外面一个标榜给你看到,不展示出来给你看,清高就是清高。
“勇忮而不成,”大勇的人如果标榜自己,处处表现出自己有力气,或者我会打人,我会做人,这已不成功了,不是真勇,真勇的人看起来没有勇的。
五者圆而几向方矣。
“五者”就是言语,思想,仁慈,廉洁,大勇,简言之,就是大仁,大智,大勇。这“五者”,五个条件全都完备的人,“几向方矣”,差不多摸到向道的路上这个方向走了。
绝顶聪明绝顶痴
庄子这一段由“吹万不同”,“天籁”,“地籁”,讲到“人籁”,他在这一切加一个研究的总结论: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故知”,一般的知识智能。道,有没有一个最高的标准?有,“止其所不知”,到了最高处,不知。所以真正了解了道的人。所有的智能,知识,思想没有用处,用思想,知识的道理来推测,那不是道,跟道不相干,道最后到无念之境,无道可道,“止其所不知”。
南北朝时高僧,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肇,他有名的文章《肇论》是与中国哲学思想离不开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篇《般若无知论》,智能到最高处,没有智能可谈,那是真正的智能,那个就是道的智能。这个观念同庄子所说的一样。我们在《论语》中也看到孔子学生问他,孔子说自己一无所知。什么都不会,因此能够样样会。如果一个人有某一专长,某一个最高境界,它会挡住一切。所以到了最高处,就像禅宗经常标榜的如珠子走盘,它没有一个方所,没有一个固定,它一无所知,因此无所不知。所以庄子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知识最高处就是“无知”,就是始终宁静,没有主观,先没有一个东西存在,这是最高的学问境界。不但孔子庄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家、教主、哲学家,都是如此。希腊第一位哲学家苏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样,出身贫苦,什么都懂,行为做人也很相似于孔子,他说:“你们把我看成有学问,真笑话!我什么都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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