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了半天,庄子的文章等于佛学的四个字:“不可思议”,最高的真理就这四个字。不可以用思想知识去推测,不可用逻辑思辩来断定。诸位年青同学要注意,“不可思议”是一个方法上的说法,但是我们看了这一句话,马上下意识的一个主观错误观念就产生了,当成不能思议,完全错了。这个“不可思议”是讲方法上,并不是一个确定观念,不可思议是不能思议。拿佛学来讲,这叫做“遮法”:这个门这个路子是错的,方法上是用错了的,所以把你遮起来,停止你这个方法。这一点要特别注意。庄子讲到这里,同佛学理论完全沟通了。所以,用思辩推测形而上道,完全错了。打坐修道的人注意,你们坐着什么都不想,认为我现在坐起来很空,认为我这个就是道,你要晓得你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你那个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知道的,你怎么知道那是道呢?对不对?你认为是道那是你认为的。以佛学中观正见来者,你这个就不是正见,是偏见。因而学佛和研究道是同样的。你说不要逻辑,逻辑非常重要,用逻辑用过了,马上把它推翻。所以庄子接着说: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一切人类文化都是从人的思想来,论辩是靠言语文字表达出来,变化的声音变化出来,谓之“化声”。凡是“化声”,都是“相待”,就是相对,不是绝对。“若其不相待,”你要求一个不“相待”,即真正的绝对,必须“和之以天倪”,就是得道。
因为人没有到达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曼衍”、“穷年”都是庄子的专有名词。因为人不懂这个道理,几千年来,东西方学问思想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乱,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真环的战争是什么?思想战争。严格来讲,二十世纪的思想战争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战争,人类文明为什么“曼衍”,越衍变越多,因为不能得道,“所以穷年也”。所以无穷无尽的日子,你去搞学问,越搞越钻牛角尖,千年万年都搞不清楚,找不出真理来。那幺,怎样得到“天倪”的境界而得道呢?
“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要真的得道,“忘年”,忘记了时间,“忘义”,忘记了一切理论道理,乃至道家、老子、庄子、佛学都丢开,一切都丢掉。这给我们懒人哲学多好,尤其青年学生不肯学习,不肯写文章,坐起来懒得想,然后把四个字拿出来,我是学庄子修道的,“忘年忘义”,什么都考不出来最好。“振于无竟,”“振”是自己站起,站到什么地方?站到无量无膑 境界里,“无竟”就是无穷尽。民国初年,一位佛学大师叫欧阳竟无先生,就是“无竟”这个观念来的。所以最后只有一句话,“故寓诸无竟。”就是宇宙万物无穷无尽。
庄子时代,“无竟”这个观念已经有了,佛学来了就无量无边。“无竟”的观念也就是《易经》的道理,譬如《易经》用“干”“坤”两卦开头,最后以“未济”结束,永远是无穷尽。佛学唯识学讲“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灭。”我们的思想像流水一样,黄河之水天上来,永远在流,无穷无尽。当我
们看到一个浪头的时候,事实上这个浪头已经过去了,是接上来的另一个新浪头,当在看这新的第二个浪头时,它又已经过去了。佛学告诉我们,任何过程都有四个阶段:生、住、异、灭,我们的思想、感觉、年龄、身体,当一个钟头乃至一分钟前坐在这里的我,与此时坐在这里的我,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变化了。所以“今我非故我”,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前一分钟的我了。都过去了,像流水一样,不断地向前去。所谓“江水东流去不回”,历史永远不会回头,时间永远不会回头。人生永远像浪头一样,一波一波地过去了,要想拉回来是做不到了。《论语》中孔子告诉学生:“逝者如斯夫,”流水不断地过去了,永远不回头。年青人听了,不要认为这样
很灰心,这是叫你不要留恋在今天,下面有句话:“不舍昼夜”,像流水一样,不管白天夜里,要永远不断地徫前涌进。这就是庄子讲的“无竟”的道理。也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易经》干卦的卦辞,干代表了天,中国文化是用干代表了天体,现在的名望就是宇宙,“天行健”是永远强健地运行。“君子以自强不息”是教我们效法宇宙一样生生不息,即如孔子所说“逝者如斯”,要效法水不断前进。也就是《大学》这部书中引用汤之盘铭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道理。因为无穷无尽,无量无边,所以修道学佛的境界,是不断地前进、扩展、伟大、成就。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f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天地蜩双翼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就是影。“罔两”是什么呢?中国文化有一种讲法即影子。人站在太阳底下有影子,在月光下最易看出来,中秋节快来了,在月光下,尤其在稻田野外有水的地方,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外面还有个圈圈。你们看到过没有?(众默然)。自己影子没有看过?!可惜你们诸位青年同学在都市里生长,真可怜,连自己影子都没有看到过。我们在乡下生长的,夜里走路,两边都是稻田,看自己的影子另有一番风味,而且影子外面还有个光圈。“罔两”就是影子外面的光圈,那个影子的影子。
“曩子行,今子止;”“曩”就是过去,刚刚你在走,现在你又止住;“曩子坐,今子起。”刚刚你又坐着,现在又起来。“何其无特操与?”你那么心思不定,一下动,一下坐,像猴子一样,你怎么没有自己特别的中心与主张啊?“罔两”骂 “景”这个影子。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景”说:你哪里晓得我的痛苦,我不想坐不想走,可我后面还有个老板。“有待”就是相对的。他要走,我就要跟;他要坐,我就要坐;他要躺下,我就要躺下。“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我再告诉你,我那个老板也是个可怜人,他也做不了主,他后面还有个老板,那个老板就是自己所思想。
“罔两”骂“景”很可怜,“景”说你不要骂我可怜,我有个老板,就是这个肉体,你别看这个老板了不起,他后面还有个老板,就是我们里头有个思想。你看,有三个老板。人一辈子赚钱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做学问也好,教书也好,画画也好,跳舞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搞的,都是另外一个老板在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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